「你是來做買辦?」
邵令侃呼出一口氣,「在家我不得寵,故刺配邊疆。」
「我聽說邵先生非常喜歡你。」
邵令侃笑,「不過遠有遠的好處,將在外,馬虎點也交得了差,不過,確是讓兩個妹夫比下去了。」
許開明連忙欠身。
這時他們身後出現一名洋女,天然金髮,高挑身段,穿大紅緊身裙,手搭在邵令侃肩上,在他耳畔說了幾句話,他並沒有介紹她,想必這種女伴常常換,兔親戚記住芳名,她投下一個笑容又走開……
開明忍不住問:「你仍然獨身?」
邵令侃笑笑,「單身漢做慣了,千金不易。」
「可是我聽說一一」
「貝秀月?我已經罷乎了。」
開明衝口而出:「為什麼?」
「一則父親說,名義上,她同子貴一樣,是我妹妹。」
「可是你倆半絲血緣也無。」
邵令侃答:「但華人想法不同,不好向親戚交待。」
「一則呢?」
邵令侃十分感慨,「要是我真豁出去,家父亦無可奈何,可是秀月這個人,難以捉摸,我連一成把握也無,就徹底犧牲,未免不值。」
開明不出聲。
「我們約會過十來次,卻根本不知她想什麼喜歡什麼,我老覺得她神思不屬,即使精神好的時候也冷冷地等我施盡百寶去襯好她,開明,人活到一定年紀多少有點自愛,我為自己不值,這樣下去,即使結婚,又有什麼快樂?」
開明低下頭。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開明點點頭。
邵令侃略黨安慰,「於是我知難而退,同自己說,放棄吧,邵令侃,在她眼中,異性均是糞土。」
許開明笑了,用手旋轉咖啡杯。
邵令侃用乎搔搔頭,「可是我始終不能忘記她,開頭,以為那是她長得美的緣故,可是不,你看洋女,均大眼高鼻小嘴,雪白肌膚,身段美好,可是不難把她們丟在腦後。」
說到這裡,十分困惑,雙目看在遠處。
邵令侃說下去:「秀月有一股耐人尋味的神情,像一個謎,我好想破解,可是兜來兜去,不得要領,驀然驚心,她是一個令你虛耗一生的女人,所以我不後悔我的選擇,畢竟一個男人還有許多其它的事要做。」
邵令侃語氣無限惋惜。
許開明沒想到大舅會對他傾訴心事:
那洋女回來了,身上衣服已經換過,手上拎著大包小包,顯然在附近商場甚有收穫,她笑靨如花地吻邵令侃臉頰,到另外一張桌子坐下。
開明識趣地笑說:「我們再聯絡吧。」
「開明,看到秀月替我致意。」他歎口氣。
開明一怔。
邵令侃是聰明人,立刻問:「你不知道她住在灰點?」
許開明笑,「都來了。」
「可不是,全世界華人設施最齊備的西方都會,也數是這裡了。」
開明與他握手,只見那邊媚眼一五一十拋向邵令侃,小小投資,即大量回報,這才是生意眼。
開明向他道別,回到停車場,只覺腳步有點浮。
他把車子駛到灰點,看著浩瀚的太平洋,直到黃昏。
他知道她與他看著同一個海。
車子裡電話響了。
「開明,」是他母親,「孩子們找你。」
許開明如大夢初醒,駕車回家。
接著一段日子,開明為新辦公室奔走,轉瞬三個月過去,子貴趁寒假過來看孩子們。
「住什麼地方?」開明問她。
「秀月處。」
開明低下頭,姐妹倆己和好如初。
「你沒去過她家?」
「我沒同她聯絡。」
「來,我帶你去參觀。」
車子駛進西南海旁大道,再轉入幽靜內街,停在一座大宅前。
子貴說:「兩畝半地,主宅仍在裝修,她與管家住工人宿舍,那裡也有四個房間。」
開明不語,這當然不干山本或是吳日良的事,這是另外一筆帳。
子貴看開明一眼,「當地有本好事的英文雜誌做過調查,列出溫埠頭二十名豪宅,秀月這間是第三名。」
開明說:「奇怪,每個城市都有這種三八的刊物。」
子貴笑答:「天下烏鴉一樣黑。」
秀月站在大門口等他們,怯生生,天氣已經相當寒冷,她卻沒披大衣,只穿灰色凱絲咪毛衣與緊身褲,雙臂抱在胸前,瑟縮不已。
子貴笑道:「快進屋去。」
「在那邊。」
工人宿舍一如一般花園洋房大小。
管家端出下午茶來。
許開明站得遠遠,看著秀月,她頭髮束腦後,臉上沒有化妝,容顏異常秀麗,但正如邵令侃所說,異性為她著迷,卻還不為她的美貌,多年不見,她嬌慵如昔。
只聽得她抱怨:「買不到好蛋糕,均太甜太甜,甜得發苦。」
半晌開明說:「邵令侃問候你。」
秀月嗤一聲笑,「他像不像邵富榮?一個印子印出來,本來小生意也毋須如此庸俗,他家最特別。」
許開明這才知道邵令侃決定退下去的原因,再糾纏也沒有希望,知難而退是明智之舉。
子貴這時發覺秀月胸前有一條極細的白金項鏈,墜子是一顆晶光燦爛的碩大心型金鋼鑽,她詫異問:「這是誰的心?」
秀月雙腿盤坐在沙發上笑答:「某人。」
子貴納罕,「一顆心交給別人懸在半空,不難過嗎?」
秀月立刻說:「當然不是真心。」
子貴嘩哈一聲笑出來。
用完茶點,子貴改變主意,決定到許家下榻,方便接近孩子。
她到臥室去撥電話。
秀月忽然問:「那日在人工湖畔,你為何不上來招呼?」
開明驀然抬起頭,「你知道我在身後?」
秀月點點頭。
「我等你叫我。」
秀月卻說:「我卻等你過來。」
兩個人都無可奈何地笑了。
秀月問開明:「你為何不多走一步?」
開明坦誠地答:「我沒有信心。」
秀月不語。
開明也問:「你為什麼不回頭看我?」
秀月長長歎息,「回頭看?要是我打算與兩個孩子共同分攤你的時間,我會回頭看,要是我有把握主持一頭家,我也會回頭看,要是我願意洗心革面,我更會回頭看。」
開明知道這是她真心話。
秀月笑了,「我可以奉獻什麼?我不學無術,身無長處,我不敢回頭看你。」
子貴出來了,「在說什麼?」
秀月伸一個懶腰,「在說我除了睡懶覺喝老酒什麼都不會。」
子貴驚訝,「有那樣的事嗎,也許你會的。我們都不會,才能有如此享受。」
秀月不再言語,她聽得出子貴語氣中諷刺之意。
子貴拎起行李,對開明說:「我與媽說好了,」她仍管許太太叫媽,「她說房間片刻即可準備好。」
秀月隨即道:「希望你有一個愉快的假期。」
她送他們到門口。
開明說:「回去吧,外頭冷。」
秀月披上一件灰藍色絲絨大衣,「我散散步。」
「這件外套不夠暖。」
話還沒說完,眼前忽然飄起零星的雪花,那點點飛絮沾在秀月頭髮上,更襯得她皎潔的面孔如圖畫中人,外衣的確不夠厚,她卻不理那很多,對開明說:「回去吧,孩子們在等。」
她卻朝草地另一端走過去。
風吹過來,大衣鼓動,無限動人。
開明看著她朝亭子走過去。
子貴響號催他了。
開明上車,看到子貴正在戴絨線手套,「天轉涼了,孩子們夠冬衣沒有?那可是要穿滑雪裝的。」
雖然是一模一樣的五官,卻越來越不相似,根本是南轅北轍兩個人,可是怎麼能怪子貴呢,她是個母親,原應瑣碎嘮叨,不然誰來照顧孩子生活細節。
車子駛出私家路,尚看到秀月一點點大的身型站在遠處朝他們招手,這時,地上已積有薄薄一層白霜。
子貴忽然說:「看,像不像林中仙子?」
開明默默點頭。
「所以,這些年來,她也不老,不是不食人間煙火,而是吸盡人間精華。」
這都是事實,開明把車子駛出華廈。
回到家裡,看到大兒小兒穿著厚厚冬衣在園子裡奔走玩雪。
子貴笑,「媽真好,已經替他們置了冬衣。」
孩子們看見媽媽,一齊歡呼撲上來。
開明想,子貴是馬大,秀月是馬利亞,上帝鍾愛閒逸的馬利亞,而對勞碌的馬大說:「馬大馬大,馬利亞已得到了上好福分。」可是,秀月是犯罪的馬利亞,開明垂頭。
他幫子貴拎行李入屋。
把箱子在客房裡放好,子貴也跟著進來,一層層把厚衣脫下,手套擱在床上。
開明看著手套,無動於衷,一點不覺吸引。
「我在想,」子貴站到窗口去,「倘若那一次,我聽從母親的忠告,拒絕收留秀月,不讓她進門,我與你,今天是否還可以在一起呢?」
開明見是那麼慎重的問題,頓時靜靜坐下來,思索片刻,回答道:「會。」
子貴笑,「我想也是,因為你會一直誤會我就是她,至多認為我越老越現實,可是,沒有比較,你也不會失望。」
開明抬起頭,「有時,我又認為不。」
子貴頷首,「漸漸你無法容忍我的圓滑現實,終於也是要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