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月看著他,「不會的,你是個好男人,你會負責任。」
「子貴不是任何人的責任,子貴聰明高貴,她心身獨立,毋需任何人對她負責。」
秀月搖搖頭,「那固然是真實情況,可是,責任在你心中,永不磨滅,因為正如你說,許開明是一個好男人。」
開明伸出手去,輕輕觸摸她的臉頰,「你說得對。」
他心內淒苦,藉著酒意,落下淚來。
他說:「就在我認為不可能更愛一個人的時候,更愛的人出現了。」聽上去十分滑稽。
開明看看時間,「我得回公司了,我開始厭倦循規蹈矩的生活。」
他坐在車子裡痛哭。
那晚,他把好友張家玫約出來,打算朝她訴苦。
張家玫一見許開明,驚訝無比,「你好不憔悴,怎麼一回事?」
開明以手掩臉。
張家玫笑,「我知道,這叫情關死結。」
「你怎麼知道?」
張家玫說:「不然還有什麼難得到你。」
開明似遇到知己,垂頭失神。
張家玫還說:「你準是遇到更好的了。」
「不,不是更好。」
張家玫瞭解地接上去:「只是更愛。」她咕咕笑。
開明抬頭問:「你家有什麼酒?」
張家玫凝視他,歎口氣,「是我先看到你的。」
「家玫,如果我與你私奔,子貴必不致恨我。」
張家玫答:「今夜月黑風高,是就莫失良機。」
開明說:「人到底需要朋友,與你說了這會子話,心裡好過得多。」
張家玫探頭過去,「你瘦了一個碼不止。」
開明慨歎,「我已年老色衰。」
張家玫點頭,「原來你一向知道自己英俊小生。」
開明微笑,「多虧你們不住提點。」
家玫也笑,「還笑得出,可見沒事。」
「你不想知道她是誰?」
家玫搖頭,「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反正我從來沒有得到過你。」
開明歎口氣:「多謝你不停恭維。」
家玫說:「相信我,旁觀者清,子貴最適合你。」
「十個人十個都會那麼說。」
「我來做儐相,速速把婚禮搞起來。」
家玫聽到仆地一聲,原來是酒瓶落到地上,許開明已經醉倒在張家書房。
家玫替他脫下鞋子,蓋上薄毯。
她撥電話給子貴,「開明在我這裡,他醉倒睡熟,托我問准你借宿一宵。」
「麻煩你了。」
「哪裡的話,老朋友,兄妹一樣。」
「請給他準備一大杯蜜糖水,半夜醒瞭解渴。」
「是。」
開明半夜果然醒來,取起蜜糖水咕嚕咕嚕喝乾,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像回復到只有四五歲模樣,聽見聲音,脫口問:「弟弟,弟弟是你嗎?」他哭了。
第二天起來頭痛欲裂,照樣得上班,子貴找到他,笑問:「家玫有無給你做早餐?」
開明答:「家玫若會打雞蛋,就輪不到你了。」
子貴也說:「真的,現今都找不到會下廚的女子。」
「這是人間劫數。」
「所以你不算屈就。」
子貴的心情像是十分好。
開明揉了揉雙目,「我撐到十二時就回家睡覺。」
「你如此疲懶我一生也沒有機會坐勞斯萊斯。」
「完全正確。」
回到家,看到門縫有封信。
他抬起拆開,是秀月寫給他的:「開明,吳日良己說服家人,我倆將往倫敦結婚,祝你快樂。」
開明緩緩走到沙發前坐下,四肢似電影中慢鏡頭般一寸一寸移動,不聽使喚。
他倒在沙發上,用手遮住額頭。
過很久,只覺面頰陰涼,知道是眼淚。
第七章
失去弟弟的時候,也那樣哭過,癡心地每間房間去找,半夜看到燈光,一定要去看個究竟,肯定是弟弟已經回來。
父母被逼搬了家。
後來就不找了,漸漸也知道弟弟永遠不會回來。
開明傷心如昔,趁今日痛哭失聲。
電話鈴響了又響,開明不得不去接聽。
是子貴訝異的聲音,「開明,秀月到倫敦去了。」
「是嗎,那多好。」
「你在說什麼?走得那麼倉猝,忙中一定有錯。」
開明不語。
「我們難道讓她去?」
開明答:「對親人的愛應無附帶條件,她若上進,是她自願爭氣,她若遲疑跌倒,我們一樣愛她,不更多也不更少。」
說完開明掛上電話,埋頭睡覺。
過三日他們就結婚了。
不不不,不是許開明與邵子貴,是吳日良與貝秀月。
邵太太很高興,「日良終於突破萬難。」
子貴惋惜道:「秀月是有點犧牲的,婚後她不得工作,不得在晚間獨自外出……諸多限制。」
邵太太說:「那只有對她好。」
子貴忽然說:「媽,同你年輕時的生活差不多。」
邵太太呆一呆才答:「比我好多了,她有正式結婚的資格。」
許開明一句話都沒有。
子貴遺憾,「她總是不讓人出席她的婚禮。」
邵太太不忿,「秀月大概一輩子不會替他人設想。」
開明蒼白地想:不,你們錯了。
子貴看著開明,「你怎麼一點意見也沒有?」
開明咳嗽一聲,「她一向如一陣風,」聲音忽然輕了下來,「外國人見薔薇四處攀籐生長,便叫它為浪跡玫瑰,她就似那種花。」
邵太太吁出口氣,「希望她這次會得安頓下來。」
子貴說:「你放心,媽,吳日良人品比其家勢有過之而無不及。」
邵太太抬起頭,「那日本人也待她不錯呀,我是擔心她不肯好好待他們。」
子貴笑,「太令人羨慕,我也希望我有對男人不好的機會。」
邵太太看著她,「子貴,現在只剩你們了。」
子貴也承認,「是,開明,我們也要準備起來。」
許開明聽見自己說:「一切不已經安排妥當了嗎。」
子貴轉過頭來,看著他,開明拿出看家本領,擠出一個最自然的假笑,子貴那明察秋毫的視線在他臉上打一個轉,回到母親身上去。
開明記得十二歲生日那天,母親忽然輕輕問他:「還記得弟弟嗎?」
那時他已經非常懂事,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還有,什麼話是什麼人的傷心事。
他忍著悲痛,裝一個最自然的假笑,他說:「弟弟,哪個伯母的弟弟?」
母親見他如此說,便略過話題,小孩子記性沒有那麼長遠也是對的。
以後,每逢母親說起弟弟,開明總是裝得有點糊塗,光是勸說:「媽媽,我愛你也是一樣。」
他倆的婚禮規模只算普通,子貴說:「大姐也沒有鋪張,」十分體貼。
許氏夫婦特地回來參加婚禮,住在開明那裡。
許太太觀察入微,問開明:「你好似不大興奮。」
「啊,」開明抬起頭來,「訂婚已經長久,這次不過是補行儀式而已。」
許太太不語。
「媽,你在想什麼?」
許太太微笑,「至今尚有很多人認為不擅在社會展露才華者大抵還可以做個主婦,卻不知主持家務也需要管理天才。」
開明笑問:「你是在稱讚子貴嗎?」
「正是,你要好好珍惜。」
當晚吳日良夫婦也來了,遲到早退,並無久留,可是每個人都看到了閃爍美麗的她,秀月破例穿得十分素雅,灰紫色套裝,半跟鞋,頭髮略長了點,脖子上戴一顆鴿蛋那麼大的星紋藍寶石。
她與妹妹握手,笑容很真摯,「恭喜你們」,戴著手套的手與許開明輕輕一握。
吳日良倒是特地抽空與開明談了一會。
「明早就得陪秀月到日本辦點事。」
「生活還好嗎?」
「秀月老是覺得疲倦,已經在看醫生。」
「別是喝得太多了。」
吳日良無奈,「醫生也那麼說。」
「有些人就是像隻貓。」
吳日良輕輕說:「我老是摸不準她到底需要些什麼。」
許開明安慰他,「反正你什麼都給她,讓她在寶庫裡找也就是了。」
吳日良笑出來,「你也是那樣對子貴嗎?」
開明看著不遠處與婆婆在說話盛妝的子貴,謙遜道:「我有什麼好給子貴的。」
吳日良拍拍他肩膀。
當日最高興的是邵太太。
她特地叫攝影師過來,替她拍一張閤家歡照片,兩個女兒兩個女婿就站在她左右。
親眷太太們點頭說:「看到沒有,還不是生女兒好,多威煌,愛嫁什麼人嫁什麼人,愛嫁幾次就幾次。」
「子貴好像從來沒有結過婚。」
「我是說她姐姐。」
開明與子貴到峇裡島去度假。
開明說:「我好像好久沒見過陽光。」
在白色細沙灘上,子貴告訴開明,什麼人送了什麼禮。
開明忽然問:「秀月送我們什麼?」
子貴見他主動提起秀月,反而高興,因為開明沒有特別避嫌,「她?她沒有禮物。」
「什麼!」開明大大不悅,「我們那樣為她。這傢伙豈有此理。」
子貴見他那麼認真,不禁笑起來,「別計較。」
「不,問她要,她嫁得那麼好,誰不知道吳家珍珠如土金如鐵,卻這樣吝嗇。」
「吳日良已脫離家族出來做獨立生意。」
「唉,你少替他擔心,三五年後誤會冰釋照樣是吳氏嫡孫,你可相信吳家老人會氣得把財產全部捐給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