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我何嘗不擔心,盼瞇,難道不是我的女兒。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為寬闊,於事無補的時候多想無益。
如果能為盼瞇動手術,據說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猶疑不決,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留著盼妮看家,帶盼瞇上納華達州。
小型噴射機非常穩,機上還有侍應生。宋老二很喜歡盼瞇,把她抱在懷中,又說故事給她聽。這麼一個大男人,忽然為一個幼兒溫柔起來,我與瑞芳都會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說:「可愛的孩子——」
瑞芳問:「你們四位都還沒有成家嗎?」
宋老二搖搖頭。
過半晌瑞芳又問:「宋醫生也沒有孩子?」
宋老二臉上略現憂慮之色,一顯而隱,他說:「沒有。」
盼瞇去抓宋老二的領帶。
「瞇瞇。」瑞芳阻止住她。
「這孩子,這麼好的一把頭髮。」他摸著盼瞇的頭。
瑞芳說:「聽說動腦部手術,要剃光頭髮。」
我笑說:「留長頭髮,還不容易,瑞芳,你顧慮也太多了。」
宋老二說:「是,嫂子放心。」
飛機在一所私人機場下降,早有車子等我們,是輛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瞇坐前面,我們夫妻坐後面。
車子駛了三十分鐘,離機場約五十哩,由公路轉入一條私家路,這裡已是納華達天然森林地帶,有一所所的牧場、房子,清靜樸實。
車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築前停下。屋子正門懸著「宋氏」。
老二說:「到了。」
他還是抱著盼瞇,我們隨他進屋。
迎出來的是一個穿唐裝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個平頂頭,身材瘦小,看樣子有六十餘七十歲了。
他迎上來問:「是季少爺吧?」
我忙說:「不敢。」
宋老二說:「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總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們還是覺得這個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紀雖大,可是身子筆挺,我心中暗想,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點多起身練太極拳的。他帶我們到書房坐下。
他說:「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說。
我說:「千萬別太客氣了。」
宋總管轉身出去。
老二跟我說:「其實家父才是管家,我們四兄弟什麼都不會做,就這麼混日子過。」
我看看瑞芳,瑞芳剛好也向我投來眼色。
難得是小盼瞇一點也不怕陌生環境,斯斯文文坐在我們身邊。
中國女傭人端出了茶點與果子。
老二問:「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說:「我們不累。」
「那麼吃點點心。」老二說。
盼瞇忽然問:「公公呢?」
我說:「別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這孩子與我爹很處得來,看見這位公公,就以為是那位公公。」
這時宋總管哈哈笑著進來,「我這個老頭子怎麼跟鮑船王來比,來,公公給見面禮。」
瑞芳與我忙說:「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織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飾物掛在盼瞇脖子上。
盼瞇還是叫:「公公。」
我有點難過,七歲的孩子,連人頭都認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級了。
宋總管說:「少爺馬上下來。」
「多謝宋總管。」瑞芳說。
這時才顯出瑞芳是個大家閨秀,見慣大場面,縱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總管出去以後,我才看到盼瞇脖子上懸的是一塊翡翠,晶瑩碧綠。
宋二這時說:「少爺有點事,請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來。」
我坦然說:「我怎麼會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這裡?」
「她回紐約,探訪親戚,老三陪著去的。」
「哦。」我應。
我實在想見見這位宋醫生。
瑞芳則有點緊張,不想說話。
宋二極溫和體貼,輕輕地與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這個書房等於是會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佈置成美國早年的式樣!」
忽然書房外輕輕的一聲咳嗽,宋二馬上站起來,我曉得是宋醫生來了,他們家的規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為情為理,也該站起來。瑞芳照西洋規矩,仍然端坐。
這一坐一立之間,有多少學問。
我只見一個年輕男人信步踏了進來。
他給我第一個印象便是蒼白儒雅,我們都知道「玉樹臨風」這四個字,但見過宋醫生,才懂得這句成語真正的意義。
他相當瘦削,身段極好,穿黑色的西裝,白襯衫,一條深灰色絲領帶,這麼普通的衣著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卻無限悅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說:「少爺,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開口說的是國語,伸手與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涼,手指纖長,左手無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難以形容。
他說:「敝姓宋,宋家明。」
「宋醫生。」瑞芳在一邊稱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聲音回答她,但是聲線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聽不可。
他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
他緩緩的說:「老二把令嬡的事跟我說了,如果賢夫婦不反對,我們可以到納華達州立醫院去檢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說:「讓我看看孩子。」
瑞芳馬上叫瞇瞇走過去。
宋家明問:「七歲了嗎?」
「六歲零九個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兒童個子小點。」
我知道瑞芳的心懸在空中,可憐的瑞芳,可憐的母親。
宋家明抬起頭說:「老二,備車,我們這就去。」
瑞芳問:「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貫平靜的聲調低低的說,「世界上數億萬人,命運各一不同,有些人彷彿很幸運,有些人彷彿很淒慘,實則上每一個生命都有內心世界,誰幸誰不幸,非常的難下論定,莊子說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以我們的眼光,當然覺得令嬡是個可憐的低能兒童,可是實則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們實在不必過分哀傷,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瑞芳怔怔地看著宋醫生。
宋家明補充,「我的意思是,手術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術如果失敗,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閱讀範圍一定廣泛,以他觀點來說,他或許會同情文盲的生活單調空白,可是據我所知,文盲中快樂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勞,知識往往增加煩惱。上帝給我們多少,我們就應當滿足多少。」
他說得是這麼溫柔這麼通達,我忽然聯想到得道高僧演說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輕輕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醫生。
他向宋老二點點頭,站起來走出書房。
宋二鬆口氣笑道:「咱們少爺平時一年還說不到這麼多話。」
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說到最後,聲音底下頗有淒苦之意,彷彿是說人生在世也不過匆匆數十年,生為什麼便是什麼,不必過分強求,又彷彿說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份如他這麼矜貴,也未必得到快樂。
我問瑞芳:「你明白嗎?」
瑞芳垂淚說:「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處之泰然,我不能夠。」
我看看盼瞇,盼瞇叫我:「爸爸。」
我輕問盼瞇:「盼瞇,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覺得我們愚蠢?你是否比我們快樂?」
宋二說:「可以出發了。」
我們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輛「丹姆拉」,車子駛往醫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撫摸盼瞇的頭髮。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盼瞇這樣無知無覺的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待她恢復正常,她得應付七情六慾,悲歡離合,又有什麼好?
瑞芳輕輕跟我說:「我們過世之後,沒人照顧她,她要吃苦的,還是醫好她,我放心一點。」
我低聲說:「這麼說來,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樣,活著還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轉頭微笑說:「既來之則安之。」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我頓時安定下來。
「到了醫院,盼瞇交給我,你們休息一下,千萬別緊張,這不過是例行檢查。」宋二說。
我們兩夫妻趕緊點頭。
喝茶時瑞芳說:「宋二年紀比你還小,不知為什麼,說一句話像有千鈞重量。」
「晤。」我說。
「他們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瑞芳問。
「怕是以前中國的世家,變色後流亡在外,維持著以前的場面,」我吟道,「舊時王謝堂前燕。」
「我猜也是這樣,宋醫生才真正配稱王孫公子。」
我說:「淒淒芳草憶王孫。」
「忽然文縐縐地,發神經?」瑞芳笑罵我。
我說:「《聖經》上說:『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一直覺得很抽像,可是你瞧我們兩夫妻現在!把盼瞇交到宋家手中,什麼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麼愉快。」
瑞芳說:「真是的。」
我與瑞芳一向自視很高,可是我們對著宋二的時候.忽然渺小起來,宋家每—個人都有種特別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聽從他們。據說成功的政治家.往往需要這樣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