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看著她。
「宋家的人不能沒有涵養。」她有一絲驚惶。
「宋醫生怎麼說?」
「他不在這裡,他在東南亞。」她欲語還休。
「你再休養一段日子,包管無事。」我安慰她。
她點點頭。
「或許是因為馬可的緣故——」我說,「你一定很傷心。」
她抬起寒星般的眼睛,眼神的轉變引起寶光流動。她說:「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這是一雙令人樂意為她泥足深陷、赴湯蹈火的眼睛。
我轉過頭去,不敢逼視。
我踱到窗前,院子外一片花海,都是白色風信子。
我迷惘了。
我應該離開這裡,這個地方像太虛幻境,美女的語聲,濃例的花香,一切都這麼困惑,遲了恐怕脫不了身,這是一個陷阱,看上去與現實無關,其實我知道他們的陰謀。
離開,但是我開不了口,內心底層,我非常想留下來,在這裡,一切都是現成的,我並沒有什麼奢望,就為他們整理資料,與榭珊說說話,一輩子是很短暫的事,何必再離開這裡投入紛爭的世界,寫那種上不了台盤的小說,每個月緊張地看暢銷榜上有沒有名字……
我不想再出去。
我轉頭跟榭珊說:「他們曾邀請我留下來。你認為怎麼樣?」
「我不贊成,」她說,「這裡爭權奪利的事,最好不要參與,你並不像他們,熱衷權力,將來你會像馬可般痛苦。」
「可是外頭的世界還不如這裡寧靜。」我說。
「季先生,相信我,你現在看見的是—個假相,馬可向你提出警告,別忘了。」
馬可說過,他留在這裡,純是為了榭珊的緣故。
而我呢,難道不是為了她不想離開?
「你呢?」我衝口而出。
「我生了斯長於斯,這裡是我的家,離開這裡,你叫我上哪兒去?」她悲哀地說,「宋家明是我的丈夫,我死也是他家的鬼。但你是外人,你可以置身事外,有暇來看我們,你始終是宋家忠誠的朋友。」
我說:「宋家是待我不薄的。」
榭珊說:「你走吧,記著我的話。」
我看著她。
「我們說得太久了。」她站起來,拉一拉喚人鈴。
路加走進來。
榭珊說:「你陪陪季先生,我還有事。」她匆匆走出去。
我與路加之間沒有話,再談幾句之後,他陪我到西廂參觀宋家的油畫,一列收藏室都有溫度與濕度控制。
我道:「你們真是富可敵國。」
路加的笑聲中將點狂態,「富可敵國?說得好。」他毫不避忌的指向一幅熟悉的掛圖,「這便是我們未來的國家!」
我已經沒有太多的驚異,宋家的野心從頭到尾沒有隱瞞過我。
我看著宋路加意氣風發的樣子,心中萬分感喟,他們兄弟間,最溫純的只有馬可。
他說:「我對馬可很失望,他是一個懦夫。」
我有點憤慨,「在你眼中或許是。」
路加凝視我,「性格支配命運,我們一生下來便得面對責任,逃避有什麼幫助?馬可不夠堅強,沒有資格做宋家的人。我為他難過,他是我兄弟,但我不會同情他。」
「你心腸太硬。」我說。
他不發一言,我們兩人僵持著。
隔一會他說:「季兄,將來你會明白——」
「我的眼光是凡人的眼光,我永遠不會明白。」
「你跟榭珊一樣,」他說,「馬可的事使你們悲憤過度。」他停一停,「不過,季兄,我保證最多一年之後,你的看法會得改變。」
我瞪著他。
「吸收你是我的主意,」他坦白,「我相信我的眼光不錯。」
「我想明天一早走。」我說,「我已見過榭珊,告訴宋醫生我對他的恩典沒齒難忘、雖然他很客氣,並沒有勉強我,但是他隨時需要我的時候,只需一聲通報。」
「很好,」路加說,「我會告訴他。」
「請你帶我回寢室。」
「馬可留給你的東西包括——」
「睹物思人,」我抬起頭,「就讓它們留在這裡好了。」
路加牽牽嘴角,沒再說話。
第二天走的時候並沒見到榭珊。
太美麗的東西往往帶一種妖魔氣氛,見不到她,也是好事。
第六章
回到家,瑞芳已在等我。
她問:「你到宋家去?怎麼不與我同往?一起道聲謝,人家心中也舒服點。」
我不出聲。
她很興奮,「瞇瞇又有進步,她與正常孩子無異,已懂得訴苦與打小報告,很會使壞呢!要換護士,因為這一位不讓她吃糖。」
「這叫進步?」盼妮不服氣。
瑞芳說:「難道還不比以前呆呆鈍鈍的瞇瞇?你們真是。」她很快樂,「多年來的心事總算放下來了:「
我只好微笑,「瞇瞇現在壞得很,你別淨寵她。」
「寵了也應該,這孩子死裡逃生。」瑞芳說。
盼妮說:「我覺得瞇瞇根本不是瞇瞇了,上次去看她,她要搶我頭上的髮夾,差點拉脫我頭皮。
瑞芳大笑。
我拍拍手,「好啦,現在她不但能保護自己,還能侵略別人,好現象。」
瑞芳說:「我一想到這點,心中便不住念佛。」
盼妮說:「爹,你彷彿不高興。」
我說:「怎麼會,我當然高興。」
榭珊。她也不再是以前那個榭珊了,我想。
仍然穿著暗色的旗袍,梳著髮髻,但生命開始注入榭珊,她不會再跟宋家明下整個下午的棋子,或是陪老年人端坐聽彈詞。
我無時無刻的想著榭珊的一舉一動與她謎樣的身世,我對她全無褻瀆之意,但心中無法將她的影子排除。
瑞芳,我對她懷有歉意,在精神上,我早已背棄了她。
瑞芳有著所有女人的敏感,她應該發覺我這個轉變,但因為瞇瞇的緣故,興奮中無暇注意許多細節。
我的經理人這一陣不住上門來威逼利誘,要我動筆。
「寶貝,」他說,「你擱筆罷寫,叫我吃西北風?」
我說:「你另請高明好了。」
「聽著,ST——」
我吼道:「你聽著,我不高興寫,你就別來煩我!」
他氣白了臉,「合同上是一年一本書,我可以控告你違約。」
「你要錢是不是?」我夷然。
「ST,我們合作這些年,你應知道我為人。」他說,「你變了,你不能共富貴!」
我變了,每個人都變了,我願意再做以前那個滿足快樂的季少堂,我願意!
我洩氣,「我寫不出來。」
「你一直沒有自信,記得《長江與我》?你何嘗有過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錢,可是——」
瑞芳滿面春風的進來,「誰在說我閒話?」
我低下頭。
他鼓勵我:「你一定要寫,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寫下去,我已經將你下一本書賣出去了。」
我抬起頭,「你不會對風信子的故事有興趣?」
他說:「什麼,風信子?」
我長長的歎一口氣。
他走了以後,我取出打字機,放在書桌上,又取出白紙。卷一張入打字機,呆呆地看著它一個鐘頭。
我寫不出,機關鎗架在脖子上也寫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個大綱,與經理人商量每個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盡,我已經失去工作的熱忱,我只想陪風信子說話終老,不問世事。
我買了風信子花的球莖,種在小小的藍白瓷罐裡,放在書房中,隔天澆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曬太陽。
盼妮問:「那是什麼,爹?」
「風信子花。」我說。
「宋家明最多這個花,」瑞芳說,「遍山遍野的.而且花香醉人,是為了什麼他們種那麼多的風信子?」
我說:「如果他們種滿水仙,你又會問:幹嗎種那麼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風信子。」
瑞芳坐下來,「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會不會種滿一園子的牡丹?」
我說:「最近你也不再理會蘭花了。」
瑞芳說:「瞇瞇把我搞得手忙腳亂,哪裡還有功夫種蘭花。下個月可以接她出來,療養院已經幫瞇瞇找到學校。」
「嗯。」
風信子長出碧綠的劍狀葉子,春天已經很遲了。
那是一個黃昏,我覺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氣調高。
瑞芳說:「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說:「做一個面拖黃魚給我吃,我就會高興起來。」
瑞芳笑,「我們只有冰凍魚柳,給你炸一炸如何?」
我歎口氣,「簡直於事無補嘛,我們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證鮑老頭不單在吃黃魚,一定還有酒釀丸子做甜品。」
她們母女呵呵的笑,到廚房去為我做菜。
門鈴響了一下。
我沒留意。
隔很久,門鈴再響一下。
我自安樂椅中起來,咕噥著,把衣襟拉一拉,走過去開門。
門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圍著網,走廊的光線又不是那麼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誰?」我以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遲疑的說。
「我是,找誰?」我禮貌的再問一次。
她抬起頭來,那弧形的嘴唇有點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聲說:「我是宋榭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