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妮一到便尋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齋,瑞芳帶著盼瞇服侍老人家,承歡膝下。
鮑家佈置豪華,氣氛融和,我的中國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鮑,呵,家與國的觀念在此。
干革命的事業並不適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對我沒有切膚之痛,事情如果不臨到我頭上,得過且過,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學譚嗣同、秋瑾,我會害怕,人家拿槍一指,我就魂魄齊飛;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計太高。
我惆悵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結果我頹喪起來,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蘭地。發最俗的牢騷,然後跟鮑船王去選購盆栽。
那日我與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見盼妮奔出來,我還沒打開車門,盼妮便一臉喜色的問:「你猜誰來了。爹?」
「誰?」我沒有興趣。
「馬可哥哥。」盼妮說。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來,她也知道事情來得突然。
我連忙問:「他在哪裡?」
「在書房等你。」
我急步進屋子。
「馬可!」我揚聲。
馬可自書房走出來,臉容憔悴,一腮于思。
「馬可!」我忍不住擁抱他,「稀客,怎麼來的?」
他說不出話。
我轉頭對盼妮說:「你幫媽媽去做兩盤子冰淇淋招待我們。」
瑞芳知趣地引開女兒。
馬可低著頭,我等他的情緒平穩下來。
「近來如何?」我試探著問。
「我見過榭珊了。」他抬起頭。
「她怎麼樣?」我也非常關心。
「她在恢復中。」
「他們的計劃呢?」我又問。
「如常進行。」
「將有很多人犧牲?」
「不能避免。」
「會不會引起時局紛亂?」
馬可麻木的說:「我不知道。」
我仰起頭,「你三哥或者會說:強者有權控制弱者的命運。但是我不這麼想。」
「榭珊——」他停一停,「傷癒後性格上有很大的變化。」
「啊?」我問,「什麼變化?」
「很難解釋,她不比從前了。」
我想到我做過的夢,宋榭珊滿身血污的轉頭向著我笑,兩頰晶瑩如玉,我驚怖之餘魘醒,醒了卻有無限留戀。
我低下頭。
「你們可好?」馬可問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說:「宋醫生或者是對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樂的一個。」
馬可淒涼的笑。
「你呢,你獲得父親的諒解沒有?」
「沒有,但他們還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說,格於環境,她不能時常與我接觸,說有事可與你講,你是我們惟一的朋友。」
「他們有沒有寬恕我?」我問。
「因為O負型血難求的緣故……你間接救活榭珊。聽以他們一直派人保護你——」
我跳起來,「什麼?保護我?」我愕然,「這幾個月我過得枯燥平靜,何必要人保護?」
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槍瞄準你.你還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來,不知是驚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進來。
我大口的吃著甜點,馬可忽然開朗起來,與盼妮有說有笑。
我深深惋惜,馬可輕而易舉的可以成為我家乘龍快婿.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複雜的背景,悲劇性的命運……
我說:「你在這裹住到過年吧,不妨事,鮑氏是個活絡的人。」
馬可點點頭。
盼妮高興得跳起來,連忙邀他參加舞會,馬可居然答應下來。
馬可休息了一夜,修飾之後又變回原來的樣子、英俊的面孔帶點憂鬱,衣著合時。
我笑,「見過馬可,才知什麼是翩翩美少年。」
馬可也笑,「真會開玩笑。」
「你們宋家的人都長得出奇的好。」我說。
「我們兄弟與宋家明並沒有血緣關係,」馬可說。「你見過宋家明的幾個姑媽沒有?」
瑞芳點頭,「是,威萊斯理的老教授都記得她的丰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語的發音,確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國女性罕有這樣出色。」
我說:「影響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說:「你們講話如打謎語—般。馬可,客人都來了,開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馬可真的與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著我,「你這個多事的小老頭!」
我握著瑞芳的手,笑問:「我們把馬可留下來吧?」
「留得住嗎?」瑞芳問。
「你可喜歡馬可?」我反問。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馬可好好的找—份職業,安定的生活……他辦得到嗎?」
我不以為然,「你的要求也太離譜了,如果光是這樣,何必是馬可?隨便在哪一國的政府機關裡找一個年輕公務員,保證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賞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險嫁一個窮寫稿的書生,現在我只希望女兒一生平安無事。」
「如果我做主呢?」
「馬可不會留下來的。」瑞芳說。
「我問他。」
馬可在我們家玩了五天,我從沒見過他那麼開懷。
他參加我們吃年夜飯,我岳父見了他馬上「驚為天人」,一心謀他做外孫女婿。
鮑老先生問:「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馬可看我一眼。
「還沒有對象吧?」
「沒有。」馬可據實答。
鮑老先生呵呵的笑,向我擠眉弄眼。
飯後我們擠在一起喝咖啡。
我問馬可:「怎麼,留下來吧,跟我們在一起。」
馬可的情緒又低落下來,「我情願在這裡過一輩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轉頭向坐在他旁邊的盼妮,「以後的日子裡,你會記得我這個人嗎?」
我隱覺蹊蹺。
盼妮含情脈脈地答:「自然,馬可,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阻止他們:「說這些幹什麼?」
馬可說:「很好,至少我會被懷念。」他笑了。
過年後他要離開。
我問他上哪兒去。
「回到北冰洋。」他說。
「你不能一輩子都留在冰原看極光。」
「我的一輩子?」他淒苦的笑。
「馬可,如你不願回蘇黎世參予他們的行動,住在我這裡,我永遠歡迎你。」
「我相信你會收容我,」馬可說,「不過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寧。」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著他肩膊,雙眼莫名的潤濕起來。
第五章
「請記得我。」他再三說。
「馬可。」瑞芳出來叫住他。
瑞芳抱住他。
他說:「別讓盼妮知道我明天走。」
第二日天未亮我再到他房間去,他已經走了,並沒有留下什麼。
我很悲傷。
瑞芳勸我回紐約策劃新書,也好有精神寄托。
我的精神非常緊張,不能鬆弛,看過數次心理醫生,又不敢把一切遭遇傾訴出來,並無幫助。
我心神恍惚日漸嚴重,瑞芳擔心。
這一段日子我並沒有寫作,盡在園子裡逛,或是幫瑞芳繞毛線,幸虧瑞芳已習慣丈夫情緒的多變,與我共患難根本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對於「老妻」,除了感激,還只有感激。
她不只一次問過,到底是什麼令我不安。
我不敢告訴她,無論何叫何地,我都怕有人對牢我們一家開槍。
宋二出現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上,我與盼瞇在熱水池練習蛙式,瑞芳不在家。
盼瞇喜歡游泳,也學得快。我有空便陪她消遣。
傭人告訴我有客到訪,我把盼瞇交給傭人,穿上浴衣。
「宋保羅!」我呆住了,「是你,你們兄弟真是神出鬼沒,我逃到天不吐去都躲不過你們,別來無恙乎?」
宋二坐下來,抬起頭說:「季兄。」
我方才發覺他的臉容是那麼憔悴與疲倦。
「怎麼了?」我問,「宋保羅,什麼事?」
「季兄。」他伸出手。
我讓他握住我的手,我竟發覺這雙手竟是顫抖的。
我說:「我去替你倒杯酒過來。」
他沒有反對。
我倒了拔蘭地給他。
他喝了一大口。
這根本不像宋保羅,他是四兄弟中最溫和最友善最鎮靜的一個。
他說:「我來打聽馬可的下落。」
「過年的時候他與我們在一起。」
「他失蹤了。」宋保羅低聲說。
什麼?」我站起來,心中掩不住的恐懼。
「我們找不到他。」
我說:「有沒有到北冰洋去找他?」
「有。」
「他有沒有留下任何信件?」我問。
「沒有。」
我隱隱覺得不祥。
「新年他在你們家,心情如何?」宋保羅問。
「開頭很不愉快,後來玩得很盡興,盼妮一直陪著他。」我說,「我叫盼妮來,你問她。」
盼妮匆匆地進來,問:「馬可怎麼了?」
宋保羅說:「盼妮,你想一想,馬可與你在一的羅曼史,他的生活愉快不羈,跟一般青年人沒有分別,六年之後——)
宋家明結婚。
哥哥們帶我去參加婚禮。
做夢也沒想到這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我見到了宋榭珊。
她與宋家明是這麼相配,兩個人都有蒼白的面色,優雅的舉止,她和氣的叫我「馬可」,我不能自己對她傾倒。
父親告訴我,榭珊自幼在老夫人身邊長大,注定嫁給宋家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