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笑她,她漲紅了面孔。
笑完了,聶上游調侃地問:"你在什麼地方長大?"
宦楣沒精打采的答:"在我狹窄的小世界,人人在母親的懷抱裡長大。"
聶上游適可而止,讚道:"真是天底下最理想的成長處。"
宦楣懷疑的問:"你來到本市有多久了?"
"我先到美國紐約與親屬團聚,住了幾年,才派到這裡工作。"
宦楣拍一下手掌,"啊哈。"她抓到他的小辮子,"還不是西方社會有關係,你有無繼續學業?"
聶上游感慨的答:"為口奔忙,哪裡還有這種氣。"
這個人好不特別,好不有趣。
他當下說:"來,我送你回去。"
車子在停車場,宦楣走過繁忙的銀行區去取車,有少男少女捧著簿子走上來攔住他們,一手遞上一枝筆,對宦楣:"請支持直選,請簽名支持八八年直選。"
聶上游兩隻手放在口袋裡,並沒有意思簽名,他雙目看著宦楣。
該死,宦楣想,這小子恁難應付,立定心思笑瞇瞇冷眼旁觀,要看她下不了台,說他有惡意呢,並不見得,但他的確要她尷尬。
電光石火間,宦楣詫異地問自己:你幾時關心過別人怎麼想,為什麼要在乎一個陌生人怎樣看?
自從鄧宗平以來,她還沒有在乎過誰怎麼樣看她。
宦楣馬上定下來,對那女孩子:"我們考慮清楚了才能簽這個名。"
那女孩笑笑,並不勉強,又去攔截其他行人。
宦楣鬆一口氣。
聶上游雙目中露出欣賞的神色,嘴裡猶自問:"你可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宦楣據實答:"知道一點,但沒有專心鑽研。"
聶上游笑笑,"我認為流星群比政治有味道得多了。"
"我想這關乎閣下手上拿的是什麼護照。"
聶上游忽然拉起她的手,拖她走進停車場,找到車子,送她回家。
一路上他沒有講話,宦楣在心中不住拿他比鄧宗平,兩個人其實並無相似之處,宦楣忽然發覺,聶上游將是她離開小鄧之後第一個重要男性。
人是萬物之靈,到底有點分寸,她就是知道。
宦楣十分惆悵,她不希望因這個人而忘記鄧宗平。
人的性格多麼奇怪矛盾,一直希望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緒而不果,想忘記一個人,固然心不由己,想不忘記一個人,也心不由己。
荒謬。
車子停在門口,聶上游笑說:"聽說你們家家教甚嚴,未經家長同意,閒人不得入內,不送你進去了。"
很明顯,他也把她的來龍去脈統統打探清楚了。
宦楣還在沉思,並沒有對那句話做出適當的反應,過半晌她抬起頭來,"我們會再見的吧?"
他點點頭。
宦暉自泳池回來,看到這一幕,十分詫異,他太知道妹妹的性格,越是看重一個人,越是手足無措,言語木訥,相反的時候,則遊戲人間,活潑調皮。
這小伙子是誰?
宦暉向他行注目禮,看著他把車子調頭離去。
宦暉用毛巾擦頭,邊問:"這又是什麼人?"
"一個來歷不明的中國人。"
宦暉笑,"你好像特別為這一類人所吸引,永遠不肯在同類中選朋友。"
宦楣笑著過去用雙手拉著兄弟毛巾衫的翻領,"選誰!二世祖都跑去追求影視明星了。"
"燒到我這裡來了,太不公平,我可以一口氣數出好幾個對你有興趣的人。"
"都是悶死人的人:星期一至五,日間在他們令尊公司裡掛名工作,晚上出席各式宴會,沒有應酬便去私會情人,週末闔家在碼頭集合,坐船出去兜風,一百年都沒有一件事發生,不要說是做他們的妻,做妾都嫌悶。"
"聽聽這是什麼話。"
"也只有像葉凱蒂這樣的無知少女才渴望嫁入宦家。"
宦暉啼笑皆非,遞一杯冰茶給她,"你且涼快涼快。"
"我等身份最尷尬,"宦楣訴起苦來,"行頭不知多窄,鈔票誰人沒有,真正有志氣的男孩子才不屑同二三線地位的商家攀親戚——"
她還沒有說完,宦暉已經老實不客氣打斷她,"那我祝你下輩子生在貧民窟,雖然一出世就滿頭瘡,但經過苦苦掙扎,發奮圖強,創辦事業,終於成為舉世聞名的偉人。"
宦楣瞪他一眼。
"小姐,知足一點好不好!"
她打量兄弟,"你看上去真的神采飛揚,一副小人得志模樣。"
"我很快樂,"宦暉滿意地伸伸腿,"我承認我的特權比你多。"
"父母偏袒。"
"不,眉豆,要怪還是怪社會,我的行為我擔得起,世人最多說我誤解風流。"
宦楣微笑,她兄弟已經說得十分含蓄,她要是學宦暉一半,立刻淪為下流。
宦暉瞇著雙眼,躺在籐椅子上享受陽光,"可惜你不能進鈞隆來玩,我們那組有幾個知情識趣的老臣子,老馬識途,什麼訣竅都懂,不曉得多好玩。"
玩玩玩玩玩,宦暉好像不懂其它的詞彙。
宦楣一生氣,站起來用力掀起整張籐榻,往泳池推下去,水花四濺,宦暉慘叫連連,已經掉進池裡。
宦楣拍拍手走開。
宦太太站在露台上問:"什麼事,什麼事?"
宦楣上樓,剛遇到她母親下來,她說:"媽媽,讓我回紐約去算了。"
宦太太擁著女兒肩膀,"公寓已經租出去了,再說,許小姐問我呢,她怕你哄她,不肯做她的生力軍。"
她拉女兒坐下來。
"你看毛豆一下子就適應了。"
簡直如魚得水。
她猛然發問:"媽媽,你是什麼時候習慣的?"
宦太太一怔,答不上來。
"記得嗎,若干年前,你的名字叫唐品芳,是大學裡的高材生,你的同班同學現在已是政府機關裡的一級政務官,你又是怎麼變成今天這樣?"
宦太太強笑道:"你沒事吧眉豆?"
"當中也經過一番掙扎吧,媽媽把你的經驗告訴我,讓我學習。"
宦太太呆呆地看著女兒,下不了合。
幸虧寶貝兒子前來搭救,"眉豆的老患又發作了,瘋瘋癲癲不知說些什麼,還不過去聽電話,鄧大人找你呢。"
宦暉一隻手在打領帶,趕著去赴約的樣子。
宦楣一聽是鄧宗平,連忙站起來奔出去。
宦暉看著她背影,不悅地說:"都是小鄧,把一些似是而非的知識灌輸給她,什麼人貴自立,金錢萬惡,弄得眉豆高不成低不就,那小子現在成了名,費用收得比誰都狠,偏偏眉豆還在迷他那套,難怪當日爸爸反對他們在一起。"
做母親的歎口氣。
宦暉奇道:"怎麼,這其中還有別情?"
正確的版本不是這樣的。
宦太太說:"哪裡敢反對。"
"那是什麼?"
"你爹去說親,被小鄧一口拒絕。"
宦暉一怔,笑出來,"好傢伙,有種。"
"是你爹操之過急,神情倨傲,條件苛刻,傷了人家自尊,人家無法接受。"
"可是目前情況兩樣了,他已不是吳下阿蒙,大可舊事重提,揚眉吐氣。"
宦太太正要回答,一眼看到女兒已經站在門口,只得把話嚥下肚子。
"毛豆,你又在嚼什麼蛆,有一絲空閒就講我閒話。"
宦暉賠笑,"小鄧說些什麼?"
"梁國新一案下星期宣判。"
"詳情如何?"
宦太太連忙搖手,"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她匆匆走出去。
宦楣說:"母親簡直生活在桃花源中。"
"這是一種福氣。"宦暉取過外套。
"你又去哪裡?"
"你不方便去的地方。"
"咄,大不了是艷女艷舞艷曲艷詞。"
"你說對了。"
"艷死你。"
"你看你爐忌的,嘖嘖嘖嘖。"
近日他連葉凱蒂都少見了,害得凱蒂一直在報上闢謠。
"糜爛、腐敗、墮落。"
"謝謝你。"宦暉朝妹妹飛吻。
他開著那輛血紅色跑車出去了。
宦楣拿著筆記本子到天台去觀星。
簿子裡已經寫滿密密麻麻的心得。
宦楣覺得好笑,一到家就變成淑女了,坐在家中專等人來的會。
萬萬不能主動,她很清楚記得坐在課室門口等宦暉放學的女孩子,一副緊張的樣子,互相敵意地瞪視,宦暉一出現,便湧上去叫名字拉衣裳。
這樣又有什麼意思,成敗輸贏倒無所謂,姿勢一定要合乎身份。
所以她第一次在紐約看見葉凱蒂,便同她說:"你不應該來,你應該叫毛豆走這一程。"
結果宦楣自己也犯了同一個毛病,她允許父親到鄧家去求親。
第三章
宦興波坐著司機駕駛的林肯駛進窄巷,巷子兩邊都是無牌小販攤檔,迎頭而來的小型貨車不肯讓路,兩車白板對死,不住吧吧吧吧響號,互不相讓。
沒上門宦興波已一肚子氣,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真不明白一直當小公主養的女兒怎麼會看上這樣的男生,肯定是慈母多敗兒的緣故。
正在光火,司機下車辦交涉,貨車硬是不願退讓,幸虧警察來了,指揮小販把籮箱等雜物挪一挪,騰出空間,讓車子側側身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