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凱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實在沉不住,霍地站起來,離開茶座。
她走了,宦楣也就收斂了笑容,無聊地按熄香煙,喚人結帳。
侍者過來說:"宦小姐,已經有人付過了。"
宦楣隨著他所指看過去,不由得發呆,鄧宗平,是他。
他正對著她微笑,用目光徵求她同意,離開同桌朋友,坐到她這邊來。
宦楣把他那一桌人的面孔統統數清楚,見沒有女孩子,心情好得多,隨即又嘲弄的想:於卿何事。
鄧宗平問:"什麼事那麼好笑?"
"是因為笑聲的緣故?"宦楣問。
"不,你一進來我就看到你了。"
"我仍然漂亮?"
"不在話下,且添增了囂張不羈。"
宦楣看著他的臉,搜索往日的情意,但是鄧宗平可不讓她找到蛛絲馬跡。
宦楣說:"聽講你一直沒有女朋友。"
"那有什麼稀奇。"
"也沒有男朋友。"
鄧宗平看她一服:"你的語氣越來越似宦暉,這不是好現象。"
宦楣忽然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鄧宗平雖然沒有掙脫,也沒有反應,過了一會兒,宦楣知道無望,鬆開手。
鄧宗平輕輕說:"也該找份工作了。"
宦楣站起來,"道不同不相為謀,下次再碰見,不用與我打招呼了。"
她離去。
鄧宗平只得回到原來的桌子上。
有人問:"嘩,那是誰?"
鄧宗平答:"朋友。"
"交情不淺吧?"
"齊大非偶。"
"那你是怎麼認識她的?"
鄧宗平低著頭淺笑,宦楣適才握過他的手,她柔膚那種冷冷的感覺猶在,有限溫存,無限辛酸。
怎麼樣認識她?說來沒有人相信。
當年他在法律系已經最後一年,比什麼時候都需要外快幫補生活,她中五,急於找人補習英文,經無數中間人轉接介紹,他到了宦宅。
他坐在會客室等,半晌跑出來一個大眼睛長頭髮的女孩子,一臉清純,那個環境配那個長相,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
他呆了一會兒,也就攤開課本,為她上課。
一共補習了兩年,得到宦氏闔家好感,由女主人到司機,都尊稱他為鄧老師。
他自己卻知道,第一個學期尚未完結,他已經辜負了他們的好意。
他自慚形穢,他不但比小眉豆大好幾歲,家境普通,且懂得太多,因此苦苦按捺情感。
是宦暉這個鬼靈精先看出端倪,大少爺暑假回來探親,一見小鄧,便伸手過去,"你就是鄧老師,好傢伙,眉豆每次跟我通電話都說起你。"用力握他的手。
如果這名紈搏子弟還有什麼優點的話,便是他深愛小妹。
鄧宗平還想回憶下去,同桌朋友已經舉起杯子:"讓我們祝鄧某人榮任律師公會會長。"
當日的眉豆已不是今日的眉豆,他使她的天真受創,變成現在這樣。
剛才他看到她進來,只見一臉厭倦,表情偏激,他已經不認識她,他深深內疚,難辭其咎。
小鄧在咖啡廳座發呆,宦楣在車子裡出神。
車子不住在市區中兜圈子,隔了很久,她才想起,約了宦暉有事,他們要商議如何為父親慶祝生辰。
車子駛到釣隆銀行門口,宦暉跳上車來,笑問:"你又叫凱蒂好看了?她說你荷爾蒙不平衡,心理變態。"
宦楣也忍不住笑,"我見她不知進退。實在討厭。"
宦暉很含蓄的說:"一個人要超越他的環境及出身,進步是不夠的,非要進化不可,那樣大業,豈能人人做到。"
宦楣衝口而出,"鄧宗平就可以。"
"這小子確有點能耐。"他溫和地拍拍妹子的肩膀。
宦楣把手臂穿進哥哥的臂彎,頭靠著他肩膀,不出聲。
老司機在前座微笑,兄妹倆一向友好,從孩提時開始,兩人同坐車子,必有這個姿勢。記得有一次,小毛豆同頑皮同學打架,頭破血流,一臉泥灰,被小眉豆見到,只是靠著他默默流淚。如今長大了,各有各性,這點兄妹情始終不變。
當下宦暉說:"一定有好過鄧宗平的人,我給你介紹。"
"你手頭上有什麼好東西,不說這個了,請客名單擬好沒有?"
"不外是父親的幾個老朋友。"
兄妹倆到家後,宦興波也回來了,脫了外套,便審閱兒子恭恭敬敬遞上來的客人名單。
宦太太瞇著眼心滿意足地旁觀,正在歡心,忽然聽得丈夫不滿地說:"咄,毛豆,這個人還在名單裡幹什麼,快給我剔掉。"
宦太太一跳,"什麼事,給我看看。"
宦暉莫名其妙,接過名單,問父親:"是誰,是梁國新?"
宦楣忍不住問:"梁伯伯不是我們的老朋友?"
他們的父親一聲不響,走到園子去。
兩兄妹面面相覷。
做母親的悄悄說:"消息也太不靈通了,梁家出了事。"
"發生什麼?"宦暉問。
"上個月梁氏建築已叫廉政公署封了門,梁國新被控行賄。"
宦暉登時明白了,順手取過一管筆,便把梁國新三個字劃掉,接著走到花園去陪父親。
宦楣說:"我竟不知道這件事,我得去慰問一下梁小蓉。"
"眉豆,"宦太太叫住女兒,"你識相點好不好?"
宦楣不出聲。
"望遠鏡已經送來了,你還不上天台玩你的遊戲去。"
宦太太也走開了。
那張名單落在茶几上,被粗筆用力勾除的名字已經不存在。
宦楣獨自在偏廳感慨了一會兒,才到天台去把那具折射望遠鏡的配件組合起來。
宦暉站在她身邊,看她用熟練的手勢三下五除二把零件裝妥。
他笑說:"你幾時蓋一座天文館玩。"
宦楣吁出一口氣,"這種三米焦距的望遠鏡只可用來測定小行星的位置,即使用到十米長的鏡簡,如此龐然巨物,也只能測量一百光年範圍內的恆星。"
宦暉坐下來,"使你覺得渺小?"
"真的,人生既苦又短。"
"聽聽這是什麼話。"
"你看這星空,群星從東方出來,慢慢掠過天空,再落於西方,天秤座在最左邊,跟著是室女座、獅子座、巨蟹座、雙子座……毛豆,為什麼我們還要明爭暗鬥?"
宦暉大笑起來,"這真要問問你同凱蒂了。"
宦楣賠笑。
"我們的天性就是如此好勇鬥狠,也虧得這樣百折不撓,永不言倦,再接再厲,人類才有光輝的歷史,否則人人內心通明,萬念俱灰,那還怎麼活呢?"
"今晚,我要尋找北斗星。"
宦暉靜了一會兒才說:"你同鄧宗平都不愛吃人間煙火。"
"並不是他教會我觀星的。"
"但是由他送你第一具單簡望遠鏡開始。"
宦楣顧左右而言他,"我已經找到大熊座和仙後座了,今夜天空恁地清朗。"
宦暉脫下外套搭在妹肩上,"風也很大。"
他下去了。
宦楣在天台立了一個中宵。
且不知道為誰。
第二天她撥電話到梁家去找舊時小友梁小蓉。
"小蓉,是眉豆呀,我回來了,大家見個面如何?"
小蓉在那頭忽然哽咽起來。
"喂喂喂,這是幹什麼,不是要做新娘子了嗎?"
"取消了。"
"我不明白。"
"婚禮取消了。"
宦楣靜一會兒,然後很堅持的說:"出來再講。"
"眉豆,謝謝你邀請,我實在沒有心思飲宴。"
"那麼我來看你。"
"算了,我也不想招呼客人,謝謝你眉豆。"
"隨時找我,你知道我這個人不分晝夜,你若想聊天,只要撥一個電話。"
"好的。"
宦楣惆悵的放下電話。
生了大麻瘋也不過如此,由此可知六親是多麼容易斷開。
梁小蓉不肯出來,不肯接受感情施捨。
宦太太看見女兒坐著發呆,過來問:"毛豆到什麼地方去了,週末也不帶妹妹出去玩,我的女兒不是沒地方去吧,連我的節目都排得滿滿的,你何故發呆?"
宦楣笑,"你這下子又上哪裡去,"上下打量母親,"這件旗袍嫌窄,為什麼不做得大道一點,明明是胖了。"
她母親拍她一下,"批評批評就會批評,岑太太請了富華酒店的蛋糕師傅來教我們做甜點,你要不要來?"
"我不吃甜品。"
宦太太坐下來,"你父親叫你到公司幫忙。"
"我不會。"
"公關經理你總會得做吧。"
"嘿,見人挑不吃力,人家許小姐雖有三頭六臂,光是敷衍宦夫人你,也已經五癆七傷。"
"去你的。"
"不是嗎,連買一本報都打電話到公關組找許綺年。"
"她能幹呀,能者多勞。"
宦楣說:"我沒有本事,所以找什麼都不用做。"
"天長地久,這樣疲懶可不是個辦法。"
宦楣覺得她母親用字十分可愛,天長地久,她說,她認為世上確有天長地久這回事。
"我看小說。"
"這些都是什麼書,看名字就可嚇煞人:藍血人、盜墓,紅月亮。"
宦楣笑,"這些書嘛,與星星有關。"
"我的時間到了,不同你說。"她匆匆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