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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宦暉問:"你愛他?"

  "誰?"

  "那位先生。"

  "愛是一件至為奢華的事情。

  "我擔心你。"

  嘿,難兄難弟,宦楣何嘗不擔心他。

  "眉豆,讓我告訴你,速速找一個人結婚,躲起來,切勿曝光,最平凡的人最幸福,吃得下睡得著,是為快樂。"

  宦楣轉過頭來,"毛豆,你怎麼了,還有什麼醒世恆言?我來教你兩度散手:不要隨意放棄自己無窮無盡的寶藏,而專向人乞討,不要向人誇耀自己的才華與財富,你所擁有的別人未必比你少。還有,多事不如無事來得舒適自在,多才不如無才能保全純真的本性。"

  宦暉不予作答,專心駕駛,道路進入郊外之後開始通爽,車子加速。

  宦楣輕輕說:"勝敗乃兵家常事。"

  宦暉轉過頭來,擠出一個笑容,"當然。"他把車停在聶家門口,"祝你有愉快的晚上。"

  "你也是,毛豆。"

  宦楣目送大哥離去,伸手撳鈴,半晌沒有人來應門。喲,這次碰了釘子,且留落異鄉,交通沒有著落。

  宦楣圍著屋子兜了一圈,找不到鬆懈的門窗,一抬頭,發覺一道鐵格子爬梯直通往天台,她反正沒事,遲疑一下,便一步一步攀上去,翻身過欄杆,穩穩落在天台上,沒想到當年超時爬牆回宿舍的功夫尚未生疏。

  青石板地縫已經長滿青苔,一大堆白色蠟燭形小花散放甜香,兩柱之間吊著一張大繩床,這些倒還罷了,最吸引宦楣的,是近西北角落,放著的一具折反射望遠鏡。

  她笑了,輕輕走過去。

  不知焦點對準什麼地方,當然不會是鄰屋的浴室。

  宦楣剛要低頭去張望,身後咪鳴一聲,一隻玳瑁皮包的野貓跳上來。

  宦楣與它打個招呼,才把眼睛湊到望遠鏡前去。

  她打一個突,這並不是一具天文望遠鏡,它配有紅外線裝置。

  焦點對牢屋右方斜坡下的一個私人小型碼頭,宦楣抬起頭來,那個長型木排被樹叢遮蓋,她一直沒有注意到。從聶宅走下去,大抵需要十分鐘左右。

  聶上游為何要注視這個碼頭?

  宦楣的好奇心來了,她繼續低頭張望,只看到一輛遊艇漸漸駛近。

  一般遊艇通常漆白色,這一架卻通體漆黑,宦楣好不詫異,這是誰的船?船側並無記號,船漸漸泊近碼頭,自船艙鑽出來的,正是聶上游本人。

  只見他與水手交談兩句,便自甲板躍下碼頭,船員放下他之後,把黑色遊艇駛走,在黃昏暮色中,它看上去特別詭秘。

  宦楣抬起頭來。

  關於聶上游,她知道多少?

  宦楣有點僵,這番未經他同意,爬上天台來,在一具望遠鏡內,窺視他的行動,會不會過分?

  宦楣決定依著原路下樓去。

  沒想到玳瑁貓的見略與她相同,一人一貓,爭用樓梯,險象環生。

  正爬在半空,她聽到一把充滿笑意的聲音:"你想上去呢,還是下來?"

  宦楣無地自容,滿面通紅。

  聶上游伸出手臂來接她,"跳。"

  他抱住她,輕輕提她放在地上。

  "來了多久了?"

  宦楣回過來,恢復本色,"十分鐘。"

  "如果你繼續突擊檢查,終於有一次,你會看到你要看到的人與事。"

  "那又是什麼?"宦楣笑嘻嘻問。

  "看到我對牢你的照片傾訴愛慕之詞。"

  "你有我的照片嗎?"

  聶上游笑,"進來喝杯茶。"

  他移開一隻茉莉花盆,"門匙在這裡,下次請自便。"

  這樣豁達,又不似是個隱藏秘密的人。

  宦楣累了,看見長沙發,便躺下去,用一隻坐墊遮住面孔擋住光線。

  聶君坐在她身邊翻閱文件,開頭的時候,她還聽見紙張刷刷聲,隔一會兒,累極入睡。

  醒來的時候,她動彈不得,發覺聶君背著她睡在外檔。

  她抽出一隻手,去找香煙,他醒了,但是沒有動,她縮回那隻手,他也知道她知道他醒了,但不敢動,一轉身,他的鼻子就會對準她的。

  過了不知多久,她聽見他問:"你是否是一個奢華的妻子?"

  宦楣笑,"請問閣下有什麼打算?"

  他也笑,"你兄弟婚後恐怕會搬出去住,屆時你會寂寞。"

  宦楣點點頭,"你也知道了。"

  他仍然背著她,但是握著她伸過來的手,"不論好消息壞消息,在這個城市都傳得快捷。"

  "你煮了飯沒有?"

  "該死,把我當灶下婢。"

  宦楣笑得氣促。

  過一會地她說:"當心啊聶上游,我也許會愛上你。"

  "這樣嚴重?我可以做些什麼預防措施?"

  "送我回家。"

  "你吃過我家的飯,別家的茶禮不能滿足你。"

  宦楣打算自沙發另一邊爬出去,大腿已經擱在沙發背,誰知道重心一失,整張沙發傾側,把她抖在地上,嚇得聶君叫出來。

  宦楣大樂,忍不住高聲長笑。

  接著的一段日子,她幫著母親忙宦暉的訂婚宴會。

  一切都籌備妥當的時候,她跑到大哥面前,問道:"為何你一點都不急?"

  "反正我一套西裝就可以出場。"

  "自由蠻緊張的。"

  "母親說訂婚後讓她搬來同住。"

  "她真心喜歡自由。"

  宦暉看著妹妹笑。

  宦帽悻悻道:"我知道你想什麼,老媽愛自由,因為在我身上得不到溫暖。"

  "我沒有說過,真的算起來,我比你更不孝。"

  宦楣握住他的手,"為何你語氣充滿自責?"

  宦暉苦笑。

  "你情緒低落已經有一段時期了,快快為這宗喜事振作起來。"

  宦家並沒有邀請太多客人,最令宦楣詫異的是,女方交上來的名單也只得疏疏落落三五個名字。

  她與自由說:"你可以邀請整班同學來喝杯喜酒。"

  自由搖頭笑曰:"別麻煩人家了。"

  宦楣艷慕自由的瀟灑,輪到她的時候,她也希望可以這樣做。

  "自由,你比你的年紀成熟得多。"

  自由回答:"沒有父母的人通常長得快。"

  宦楣心裡還有幾個問題:冉鎮賓會不會與葉凱蒂同來?父親會不會劃掉梁小蓉的名字?宗平與上游同場出現有沒有尷尬?

  一切顧慮都是多餘的。

  天氣雖然略見料峭,卻是個天清氣朗的好日子。

  自由打扮好了,一亮相,連宦楣這樣愛挑剔的人都忍不住讚歎大哥眼光,一身乳白緞子禮服端莊秀麗,脖子三串珍珠的晶潤光輝直映到她盈盈的笑靨上。

  宦楣輕輕同父親說:"滿意否?"

  宦興波點點頭。

  宦太太在一旁輕輕說:"所以我一直說,對親家講的是人品,不是身家。"

  宦楣站在門口迎賓,梁小蓉出現的時候她驚喜的迎出去與她握手,小蓉獨個兒來,而且消瘦得多,她們倆沒有講話,緊緊握手,她逗留一會兒便離去。

  宦楣覺得心安理得,臉上的微笑自然得多。

  冉鎮賓踏上斜坡來的時候,身邊沒有女伴,宦楣心中一疊聲慶幸。

  冉鎮賓:"宦翁呢?"

  宦楣抬起頭四下張望,果然,找不到父親的蹤跡,也不在意,她看到母親正與自由的兄嫂寒暄。

  賓客差不多到齊,花園有點擠,宦楣全神貫注的在人群中周旋,並不覺得累,但新鞋永遠軋腳,是不爭的事實。

  上半場已過,宦楣決定回屋裡換鞋。

  經過廚房看到巧克力蛋糕,忍不住坐下舒舒腳筋飽一下口福。

  剛在這個時候,宦興波推門而入,宦楣叫聲"爸爸",才看到父親身邊跟著四名大漢,皆穿深色西裝,臉色沉著。

  宦楣只見父親面如土色,不禁站起來問:"你們是誰,為何挾持家父?"

  他們並不理會宦楣,只是對宦興波說:"宦先生,請你跟我們自後門走。"

  宦楣急了,赤腳跟上去,"爸爸,你上哪裡去?"

  她拉住父親衣角不放。

  一位大漢轉過頭來,以比較溫和的語氣說:"宦小姐,令尊協助我們調查一些事情,稍後即返。"

  宦楣臉色轉得煞白,"調查什麼?"

  "眉豆,讓他們走。"

  宦楣一轉頭,見是鄧宗平。

  "你來了,"她嚷,"快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這些人是誰?"宦楣硬是擋在眾人面前,不肯讓路。

  其中一位大漢不耐煩,"小姐,速速讓開,否則告你阻差辦公。"

  宦楣猶如被人兜頭兜腦澆了一盆冰水,通體生涼,牙關打戰,"你們,你們是——"

  宦興波的聲音非常疲倦但仍然維持鎮靜,"眉豆,快讓開。"

  鄧宗平挺身而出,"諸位,我是宦興波先生的律師。"

  宗平尾隨他們而出。

  宦楣一直追上去,看著父親被四個人推上一輛車子。

  鄧宗平回頭勸說:"眉豆,你且回去,有我在,請放心。"

  宦楣看著宗平,已亂的心總算得到一點依歸。

  只見兩架車子直駛下山坡,絕塵而去。

  園子裡參加酒會的賓客並沒有看見這一幕,只除了一個人,他是冉鎮賓,他目擊宦興波被帶走,揚一揚左邊的眉毛,隨即離去。

  宦楣回到廚房,發覺雙手不停顫抖,連忙取過一杯烈酒灌下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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