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反正是收取費用的。她現在又要我替她把那三米乘三米的書房裝成化妝室,插滿粉紅色鴕鳥毛。
噯,這行飯有時也不好吃,我也有週期性煩躁的時候,心中暗暗想逼她吃下整只生鴕鳥。
不過大多數時間我們仍是朋友。
我出外買了禮物,代陶陶選一打名貴手帕給她外公。
五點多她到我寫字樓來接我,我正在與相熟的木匠議論物價飛漲的大問題,此刻入牆衣櫃再也不能更貴等等,陶陶帶著陽光空氣進來,連木匠這樣年紀身份的人都為之目眩。
我笑說:「這是我女兒。」
「楊小姐,你有這麼大的女兒!」他嘴都合不攏。
我心想:何止如此,弄得不好,一下子升為外婆,母親就成為太外婆。
太外婆!出土文物!這個玩笑不能開。
我連忙說:「我們改天再談吧。」
木匠站起來,「那麼這幾隻松木板的貨樣我先留在這裡。」
他告辭。
陶陶在有限的空間裡轉來轉去,轉得我頭昏。
「楊陶,你給我靜一靜。」我笑。
「你看看我這份合同。」她十萬分火急。
我打開來一看是亞倫蔡製作公司,倒先放下一半心。這是間有規模的公司,不會胡來。
我用十分鐘把合同細細看過,並無漏洞,且十分公道,酬勞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便以陶陶家長身份簽下名字。
陶陶擁抱我。
我說:「不要選暴露泳衣。」
「媽媽,我賺了錢要送禮物給你。」她說。
陶陶都賺錢了,而且還靠美色,我大大地訝異,事情居然發展到這個地步。
「這份工作是喬其奧介紹的。」陶陶說。
我說:「你不提他還好,陶陶,外頭有人傳說,他專門陪寂寞的中年太太到的士高消遣。」
「有人妒忌他,沒有的事。」陶陶替他申辯。
「看人要客觀點。」
她回我一句:「彼此彼此。」
我氣結。
「媽媽,」她顧左右而言他,「看我昨日在外婆家找到什麼。」她取出一支鋼筆,「古董,叫康克令,是外婆唸書時用的。」
「你怎麼把外婆的紀念品都掏出來,還給我。」我大吃一驚,「這是葉成秋送她的。」
「葉公公是外婆的男朋友吧?」陶陶嬉笑。
我把筆搶回來,「你別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這傢伙,有你在真礙事,一個個人的輩份都因你而加級。」
「外婆跟葉公公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陶陶問。
「他們以前是同學。」
「他們以前一定很相愛,看得出來。」
「你懂什麼?」
「但外婆為什麼忽然嫁了外公?是因為有了你的緣故?」
「你快變成小十三點了。」
「看,媽媽,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
我歎口氣,「不是,是因為太外婆不准你外婆同葉公公來往,你葉公公一氣之下來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過一年他們也來香港,但兩人際遇不同,葉公公發了財,外公就一蹶不振。」
陶陶聽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時候來到香港。」
「那日喬其奧問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
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我父親可是上海人?」陶陶問下去,「什麼叫上海人?我們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麼人?」
我笑道:「我們世世代代住上海,當然是上海人。」
「但以前上海,沒有成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麼樣子?」
「我不是考古學家,來,上你外公家去。」
「咦,又要與大獨二刁見面了。」
我呆住,「你說啥?」
「他們兩兄弟。」
「不,你叫他們什麼?」
「唐伯虎點秋香裡的華文華武呀,不是叫大獨二刁?」
我轟然笑起來,不錯,陶陶確是上海人,不然哪裡懂得這樣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導有方。
母親是有點辦法的,努力保持她獨有的文化,如今連一姐都會得講幾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獨二刁並不在家。
我與父親單獨說了幾句話。
父親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發蠟香氣撲鼻,有點刺人,身上穿著國語片中富貴人家男主角最喜歡的織錦短外套,腳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這些道具從什麼地方買來?
這就是我的父親,在我兩歲時便與母親分手的父親。
記憶中幼時我從沒坐過在他膝頭上。我熟悉葉伯伯比他更多,這也是他氣憤的原因。
「爹,」我說,「生日快樂。」
「一會兒吃碗炒麵吧,誰會替我慶祝呢,」他發牢騷,「貧在鬧市無人問,五十歲大壽不也這麼過了,何況是小生日。」
「爹,要是你喜歡,六十歲大壽我替你好好辦一下。」
「我像是活得到六十歲的人嗎?」他沒好氣。
「爹。」我很瞭解,溫和地叫他一聲。
他說:「還不是只有你來看我。」
「陶陶也來了。」
「我最氣就是這個名字,楊陶楊桃,不知是否可以當水果吃。」當然,因為這個名字是葉成秋取的。
我會心微笑。
「過來呀,讓外公看看你呀。」父親說。
陶陶過去坐在他身邊,順手抓一本雜誌看。
父親歎口氣,「越來越漂亮,同你母親小時候似一個印子。」
陶陶向我眨眨眼。
這時候父親的妻子走出來,看到我們照例很客氣地倒茶問好,留飯讓座,我亦有禮物送給她。
她說:「之俊,你真是能幹,我那兩個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連忙說:「他們能有多大!你看陶陶,還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她穿著旗袍,料子還新,式樣卻是舊的,父親的經濟情況真的越來越不像樣了。
她說:「當年你爹要借錢給你做生意,我還反對,沒想到兩年不夠,連本帶利還了來,真能幹,不過那筆款也早已填在家用裡,身邊要攢個錢談何容易。兩個兒子的大學費用,也不知該往哪裡籌。」
日子久了,後母與我也有一兩句真心話,我們兩人的關係非常曖昧,並不如母女,也不像朋友,倒像妯娌,互相防範著,但到底有點感情。
父親在那邊聽到她訴苦,發作起來,直叫:「大學?有本事考獎學金去!我不是偏心的人,之俊也沒進過大學堂,人家至今還在讀夜校,六年了,還要考第三張文憑呢!要學,為什麼不學之俊?」
我很尷尬,這樣當面數我的優點,我真擔當不起,只得不出聲。
後母立刻站起來,「我去弄面。」
我過去按住父親。
他同我訴苦:「就會要錢,回來就是問我要錢。」
我說:「小孩子都是這個樣子。」
「她也是呀,怕我還捏著什麼不拿出來共產,死了叫她吃虧,日日旁敲側擊,好像我明日就要翹辮子似的,其實我也真活得不耐煩了。」
我心想:外表年輕有什麼用?父親的心思足有七十歲,頭髮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賠著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著眼抿著嘴一本正經在等她外公繼續訴苦,一派伺候好戲上場的樣子,幸災樂禍得很,我朝她咳嗽一聲,她見我豎起一條眉毛,吐吐舌頭。
父親說下去,「你母親還好吧?」
「好」
「自然好,」父親酸溜溜地說,「她有老打令照顧,幾時不好?」
越說越不像話了,父親就是這點叫人難堪。
他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憑葉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麼有什麼,有財有勢好講話啊,不然她當年那麼容易離開我?不過葉成秋這個人呢,走運走到足趾頭,做塑膠發財,做假髮又賺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腳,電子業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攜他,哼!什麼叫鴻運當頭?」
「爹,來,吃壽麵。」我拉他起來。
陶陶調皮地笑。
他是這樣的不快樂,連帶影響到他的家人。
我記得母親說當年他是個很活潑倜儻的年輕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紗廠,很有一點錢,他一帆風順進了大學,天天看電影吃咖啡結交女朋友,早已擁有一架小轎車,活躍在球場校園。
一到香港便變了,母親說他像換了個人。
他一邊把面撥來撥去淨挑蝦仁來吃,一邊還在咕噥,「……投機!葉成秋做的不過是投機生意,香港這塊地方偏偏就是適合他,在上海他有什麼辦法?這種人不過是會得投機。」
我與陶陶坐到九點半才離開,仁至義盡。
「可憐的外公。」她說。
我完全贊同。
陶陶說下去:「他們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劇,不停地衝突,不停地埋怨。」
我說:「他忘不了當年在上海的餘輝。」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錢?」
「當然。連楊家養著的金魚都是全市聞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後園中取其涼意,冬天的時候,缸口用蔑竹遮著,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魚身上,金魚會生皮膚病……不知多少人來參觀,你外公所會的,不外是這些。」
陶陶問:「轉了一個地方住,他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