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看著,連我都生起氣來,一共才十八歲的小女孩子,能壞到什麼地方去?愛捧就捧到天上,愛踩又變成腳底泥,不得不歎口氣,有什麼不用付出代價?這就是出名的弊端。
但寧為盛名累死,也勝過寂寂無聞吧。
至要緊是守住元氣,當伊透明,絕不能有任何表示。他們就是要陶陶又跳又叫,陶陶要是叫他們滿足,那還得了!
我把雜誌全部摔進垃圾桶,本是垃圾,歸於垃圾。
今日告一天假,我務必要去與母親算賬。
母親在看劇本,身為玉女紅星的經理人,她可做的事多得很。
我取笑她,「星婆生涯好不好?」
她瞪我一眼。
眼角有點鬆,略為雙下巴,然而輪廓依舊在,身材維持得最完美。
有一次她說:「沒法度,保養得再好,人家也當你出土文物看待。」
真的,連用詞都一樣:什麼顏色沒有失真,形狀有時代感,兼夾一角不缺等等。
她抬起頭來,「阿一,盛一碗紅棗粥出來。」
阿一大聲在廚房嚷出來,「我在染頭髮,沒得空。」
我笑。
「你來是有話同我說?」
我點點頭。
「為了葉成秋?」
「他無恥。」我衝口而出。
母親瞪我一眼,「別誇張。」
「他向我求婚,多卑鄙。」
「之俊,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便是向她求婚,你怎麼可以把話掉轉來說?」
「他以為他有錢,就可以收買咱們祖孫三代。」
「誠然,有錢的男人花錢不算一回事,花得再多也不過當召妓召得貴,但現在他是向你求婚呀。」
我發呆,「你幫他,媽媽,你居然幫他?」
母親冷笑,「我是幫理不幫親。」
「什麼,你同他那樣的關係,幾十年後,你勸我嫁他?」
母親霍地站起來,「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我同他什麼關係?你聽人說過還是親眼見過?」
我一口濁氣上湧,脖於僵在那裡。
豈有此理,十八歲的女兒堅持她是純潔的,現在五十歲的老娘也同我來這一套。
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我氣結,只有我齷齪,因為我有私生女,人人看得見,她們不同,她們沒有把柄落在人手。
我像個傻瓜似地坐在那裡,半晌,忽然像泰山般號叫起來洩憤,碰巧阿一染完頭髮端著紅棗粥出來,嚇得向前撲,倒翻了粥,打碎了碗。
我又神經質地指著她大笑。
母親深深歎口氣,回房去。
我伏在桌上。
這麼些日子,我勤力練功,但始終沒有修成金剛不壞身。
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母親同葉成秋出去跳舞,我就在家守著,十二點還不回來,就躲在床上哭。
阿一說:「傻,哭有什麼用?哭哭就會好了?」
頭的重量把手臂壓得發麻,我換個姿勢。
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我不是勸你嫁他。」
抬起眼,發覺她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在我身旁。
「我不能阻止他向你求婚。」她苦澀地說。
我已鎮定許多。母親有母親的難處。
「我亦不怪他,」她說下去,「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他的心事,我最瞭解。」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呈一種紫灰色,黃昏特有的寂寥一向是我所懼,更說不出話來。
「他想退休,享幾年清福,怕你不好意思,故此建議同你到加拿大去。」
我輕輕問:「他為什麼不帶你去?」
一對情人,苦戀三十多年,有機會結合,結局卻如此離奇。
「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不帶我。」母親的聲音如摻著沙子。
可是嫌她老,不再配他?
「帶誰,隨他,去不去,隨你。有幾個人可以心想事成,」她乾笑數聲,「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他怎麼會想到我頭上來。」
「他欣賞你。」
「媽媽。」
「這是事實,他要女人,那還愁沒人才。」
「他開頭那麼愛你。」我無論如何不肯開懷。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不恨他?」
「不。我已無那種精力,我還是聚精會神做我的星婆算了。」
我不相信,但也得給母親一個下台的機會。
阿一又盛出紅棗粥,我靜靜地坐在那裡吃。
「葉成秋可以給你一切,這確是一個機會。」
我說:「葉世球說他也可以滿足我。」
「但葉成秋會同你結婚,而葉世球不會。」
「媽,你不覺荒謬?他們是兩父子。」
「也不過是兩個男人。」她冷冷地說。
「可以這樣機械化地處理?」
「當然可以。」
「那麼依你說,如果我要找歸宿,葉成秋比葉世球更理想?」
「自然。」
「如果我不打算找歸宿呢。」
「這是非常不智的選擇。」
「你看死我以後沒機會?」
「之俊,你想你以後還有沒有更好的機會?」
阿一在旁勸說:「兩母女怎麼吵起來?再苦難的日子也咬緊牙關熬過去了。」
我不去理阿一,問道:「你是為我好?」
「叫你事事不要托大。」
「為什麼早二十年你沒好好教導我?現在已經太遲。」
「我沒有教你?我教你你會聽?」
阿一來擋在我們母女之間,「何必在氣頭上說些難聽又收不回來的話?」
「我改天再來。」我站起告辭。
母親並沒有留我。
做人,我也算煩到家了。
母親勸我,我不聽,我勸陶陶,她亦不聽。誠然,三代都是女人,除此之外,再無相同之處。
踱步至父家,上去耽了十五分鐘。
那夜我睡得很壞。
第二天一早就有電話。
一個女人親親密密叫我之俊,這是誰?我並沒有結拜的姐妹。
「之俊,我曉得你是個受過教育的人,我們很感激你的大方,你終於明白過來……」
我知道這是誰,這是英夫人。
她在說什麼?
「之俊,陶陶約我們今天晚上見面,我們很高興,念智已經趕出去買新西裝。之俊,你給我們方便,我們會記得,將來或許你有求我們的地方,譬如說:我們可以出力讓陶陶幫你申請來美國……喂,喂?
陶陶約他們今晚見面?
我沉著地說:「英太太,陶陶已是成人,她是她,我是我,有什麼話,你對她說好了。」
「要不要來美國玩?我們開車帶你兜風,你可以住我們家……」
「英太太,我要出去辦公,再見。」
這是真話。
回到繪圖室,我扭開無線電,在奶白色晨曦下展開工作。
無線電在唱一首老歌,約莫二十年前,曾非常流行,叫做「直至」。
直至河水逆流而上
青春世界停止夢想
直至那時我愛你
你是我活著的因由
我所擁有都可捨予
只要你的青睞
直至熱帶太陽冷卻
直至青春世界老卻
直至該時我仍愛你……
唱得蕩氣迴腸。
我為之神往,整個身體側向歌聲細聽,心軟下來,呵,能夠這樣地愛一次是多麼的美麗。
「呀唔。」有人咳嗽一聲。
我跳起來。
是葉世球。
我紅了面孔。
「愛那首歌?」他坐下來。
我點點頭,愛就是愛,何必汗顏。
「你渴望戀愛?」
「是的,像希夫克利夫與凱芙般天地變色的狂戀熱戀。」
「嘖嘖嘖。」
「世球,為什麼在三十年前,人們還記得戀愛這門藝術?」
葉世球很溫柔地答:「之俊,因為那時候,渡過維多利亞港只需一毛錢。之俊,在那個時候,月薪五百可以養一家人。之俊,現在我們的時間精力都用來維持生活的水準,社會的價值觀念已經轉變。之俊,不要再懷舊,你將來的日子還多著。」
「但我渴望墮入愛河。」
「每個人都會有這樣機會。」
我很失望。
第十章
葉世球今日比往日更為英俊,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相視半晌,他說:「陶陶今晚去見她父親。」
他又知道了。
他同陶陶走得很近哇,而且很明顯地,陶陶信任他,自從他贊助陶陶競選之後,他們成為忘年之交。
我反而要從他那裡得到陶陶的心事。
「她既不肯跟英家去美國,何必去見他?」我問。
「之俊,你頭腦真簡單,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後她用得到他們呢,現在聯絡感情,有何不可?」
「用?」我如聞見響尾蛇。
「是的,用。」
「人與人之間可否不提這個字?」
「能,小朋友們每人夾十塊錢齊齊買雞翼去燒烤可以不提這個用字。」
「原來陶陶得你的真傳。」我瞠目。
「不敢不敢,孺子可教也。」他微笑。
「你會陪陶陶去見他們?」
「義不容辭。」
我鬆口氣。
「喜見楊之俊終於放開心中大石。」他取笑我。
他與他父親長得相像,倘若葉成秋不是同母親有那種關係,我的反應是否相反?
那簡直是一定的。
客觀地看,葉成秋年紀又不很大,風度才華不在話下,他不算最富有,但是捨得花,錢用在刀口上,他舒服,跟他的人也舒服。
性情好、風趣、智慧。即使再過十年,他還是個理想的男人,打著燈籠沒處找。
在我心目中,男人如果沒有一點像葉成秋,就不值得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