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怎麼忽然這麼通情達理?」
我指指腦袋,「想破頭才得道的。反正讀書是唯一在年老時做更能獲得讚賞的事,與其臨老出風頭、談戀愛,不如趁年輕做妥,老了可以大大方方,舒舒服服進學堂。」
「現在流行什麼都倒過來做。」母親說,「先結婚生子,再專心事業,最後才進修,有什麼不好?沒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順序。」
陶陶忽兒自沙發躍起,哈哈大笑,一邊拍手,「好了好了,媽媽終於站到我這邊來了。」
我啼笑皆非。
陶陶進行決賽那夜,我那張票子作廢,我沒有出席。
父親進醫院再度接受檢查,發覺癌細胞擴散到肝部。醫生說:他尚有六個月。
我受過度震盪,雙手抓緊病床的鐵柱,眼看指節用力過度而發白,魂魄悠悠離身軀而去,默然飛返蒼白的童年。
阿一催我:「叫爸爸。」
我總不肯叫。那個發蠟驚人的香的男人,並不與我們同住,他是我父親?
小學二年級作文,在日記一則中我這樣寫:「每星期天,我由一姐帶著去看父親,父親住在北角,需要乘車二十分鐘。」被作文老師譏為無稽。
也難怪,那時不作興離婚。
當全班得悉我不與父親同住的時候,年幼的我頗受歧視,同學都不肯與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我被處於孤立狀態,恨父親,也恨母親。
在病床上,父親接受注射後昏睡,表情有點痛苦,枕頭上仍然散發那股熟悉的香味,十多歲時我一聞到便會縮鼻子皺眉頭。
他仍是我父親,無論怎麼樣,他還是我父親。
繼母痛哭,眼淚鼻涕齊下,她的恐懼是真實的,如一般倚賴男人為生的婦女,丈夫便是主宰,她的時間賣於家庭,福利要靠雙手把握機會去撈,並沒有勞工保障。
我很同情她。她把身子緊緊靠著我,像在大海中遇溺,抓住浮泡一般。
我去銀行取出存款,這原是陶陶的大學學費,沒奈何,也得暫且挪動。
忽兒想起從前有一位同事,嚮往赴歐旅行,多年辛勞儲蓄,結果長輩逝世,一筆勾銷,她曾苦笑對我說:這是什麼時勢,死人都死不起。
款子交到繼母手中,她淚眼昏花地感激,並說:「你父一定還有若干金子,你去問他要,他不會不說,他應該交給你的。」心亂話也亂。
陶陶榮獲亞軍,在我心中也就沒有引起太大的波動。
她一夜成名。
母親名正言順成為她的顧問,她似獲得重生,活力充沛。
我與葉成秋一起觀賞決賽夜的錄映節目。
「唉,」葉成秋一邊笑一邊歎息,「這便是我的小陶陶?穿起旗袍來堪稱風華絕代,唉呀唉呀。」
他並不介意陶陶對外表揚葉楊兩家的深切交情。
陶陶太知道什麼可加利用,使她更加突出。
葉成秋並不是首席富豪,但到底開著寶號做著生意,是個殷實商人,有這樣的後台,會增加陶陶的社會地位。
濃妝下的陶陶明艷照人,有一場歌舞,由她擔任主角,穿著如泳裝般暴露的亮片舞衣,跳出熱舞,動作不是不猥褻的,但不知恁地,由她來做,只覺三分性感,七分天真,一點也不肉麻。
她並不懂唱歌,五音不全,不過是哼哼,但誰在乎?那麼修長圓潤的大腿,那麼可愛的面孔,粉妝玉琢的一個青春玉女,向你呈現她最好的天賦,觀眾還能怎麼樣?
我看得很是激動,這一剎那,連我都被她迷倒了。
葉成秋告訴我:「那夜世球去負責接送。」
我不出聲。
「之俊,冠蓋滿京華,」葉成秋笑,「你何故獨憔悴?」
「我父親的病……」
「不獨是因為你父親,這些年來,你一直沒有原諒你自己。」
我怔怔地笑,「這話越說越玄,我幹嘛不原諒自己?天下人都會來不及的為自身開脫,我還沒見過不急急原諒自己的人。」
葉成秋凝視我,「自從英念智離開,陶陶出生之後,你就巴不得往頭上套只麵粉袋做人,哪個男人肯多看你一眼,你就雙眼放出毒箭,誰要是膽敢碰你一下,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人約會你,你當是侮辱,跟你說笑,你就要痛哭,為什麼,之俊,你要完全孤立自己,鑽在牛角尖內?」
過很久很久,我說:「我怕。」
「不必怕成那樣。」
我怕一放肆就成為老來騷,老得起了繭了還到處惹笑。
我用雙手掩著面孔。
「這也是你的慣性動作。」葉成秋拉開我的手。
他說得對,無論是興奮、悲傷、疲倦、緊張,我都會用手去遮住面孔,像一些人啃指頭,是個沒有自信的動作。
因此我不能化妝,用手一擦,就糊掉,怎麼上粉呢?
我強笑,「葉伯伯現在才要改造我?」
他看著我,良久不作聲,眼神中有許多憐愛的神色。他說:「不,你這樣很好,難得看到一個虛心的女子,此刻本市充塞著有野心無才能的女人,我情願你像你這樣。」
我苦笑。
「你不能再瘦了。」他起來關掉電視機。
我說:「撇開我體重不說,你有什麼計劃沒有?」
「我老了,之俊。」
「沒有,你沒有。」
他仰起頭笑,「我又何嘗肯認老,歲月不饒我有什麼辦法,晚上睡憩了,臉上被枕頭壓到的凹紋至中午尚不褪,皮膚已失卻彈性,我嘴裡不認老有什麼用?我體內器官可不與我合作。」
我失笑,沒想到他會形容得這麼細緻及真實。
他說:「我已在溫哥華買好地皮,要告老退休,這裡,這裡留給世球。」
「你會習慣?」我詫異地問:「你在這數十年來一直帶動近千人勞動,你預備退休?」
他緩緩地說:「我有我的打算。」
「可以告訴我嗎?」
「我想再婚。」
我的眼睛亮起來,一切愁苦不驅自走,我興奮地說:「真的?你打算婚後到外國去開始新生活?」
呵,我怪錯他,他是有誠意的,母親終於苦盡甘來。
葉成秋沒有回答我,他斟了杯白蘭地喝一口。
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裡閃閃發亮,煞是好看。
「地皮有多大?世球替你設計屋子?」十萬個問題,「不要蓋那種傳統式平房,款色要別緻:長而高的落地窗,不用窗簾,房間要很大很大,所有傢俱都拋在中央,每人都可以有一間睡房一間書房以及浴室……」
「之俊,你會為我作室內設計嗎?」
「當然,葉伯伯,當然,」我跳起來,「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良久,你告訴我母親沒有?」
他看著我。
「這一刻終於來臨,」我笑,「你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
「之俊。」
「什麼?」
「我再婚的對象,並不是葛芬。」
他的聲音很鎮靜,像是操練過多次,專等此刻公佈出來。
我一聽之下,無限歡喜變成灰,猶如一盆冷水當頭傾下來,整個人呆住。
是什麼人?不是母親是什麼人?是哪個電視台的小明星,抑或是新進的女強人?聽葉成秋的口氣,似乎在這位新夫人進門之後,一切還可以維持不變,但我深切的知道,他再婚之後,我們姓楊的女人,再也難上他葉家的門。
我忽然間覺得索然無味,低著雙眼不出聲。
「之俊,」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好讓我把話傳給母親,免他自己開其尊口。「之俊,我心目中的對象,是你。」
我霍地站起來。
我?
第九章
我。
震盪之餘,是深切的悲哀,我做過些什麼,以致招惹這麼大的羞辱?先是葉世球,後是他父親,都對我表示想拿我做情人。
我別轉面孔,但脖子發硬,不聽命令。
我想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但葉成秋不同其他男人,我得另議一個更好的理由。
怎麼會呢?他怎麼會提出這麼荒謬的要求?自小到大,我把他當父親一樣看待,事情怎麼會崩潰到今日這般局面?
是不是我的錯?我太輕佻?我給他錯覺?
自始到終,他是我最敬愛的長輩,他在我心目中,有最崇高的地位,他是我四季的偶像,不落的太陽,他怎麼可以令我失望?
忽然之間我憤懟填胸,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懼侵襲我心,在這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
我氣得濺出眼淚來。
是,我做人不成功,我尚未成精,我不夠成熟,我不能淡淡的,連消帶打漂亮地處理掉這件事。
我從頭到尾是個笨女人。
我又用手掩住面孔,我又掩住面孔,我也只會掩住面孔。
我連拔足逃走的力氣都沒有,我頭昏。
葉成秋遞給我手帕。
他鎮靜地說:「之俊,你的反應何必太激?對於一切的問題,答案只有兩個:是,與不。」
他說得很對,我一向把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我太沒有修養,我必須控制自己。
我抹乾眼淚,我清清喉嚨,我說:「不。」
「有沒有理由支持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