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琅哭起來。
我把她罵哭了。
我遞手帕給她抹眼淚。
她嗚咽著說:「我要回家,我不要再見到你。」
「哭寶寶。」我咕噥,「哭出來心裡寬敞點。」
她伏在咖啡廳的茶座上哭了許久時間才停,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她擦乾面孔,卻都全吃下去了。
「你明天出來見一見婀娜,看她能介紹什麼工作給你消磨時間——最好是不必動腦筋的那種,噯?」我拍拍她的頭,「明天下午三點,我在樓下接你。」
我送她回家,送到門口,看著她進去。
晚上見了婀娜,她卻大發雷霆,怪我不守信用,將寫字檯上所有紙張都掃到地上。
她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脾氣,杏眼圓睜,拉扁了嘴唇,整張臉都歪了,為了這樣的小事!女人的潛質真不容忽視,我整個人慌了。
我怪叫:「我做錯了什麼?只要你願意,她可以成為《婀娜》雜誌的基本模特兒,我不是替你約了她明天下午出來嗎?」
她吼叫:「那是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錢,不得不為她出點力,你由頭到尾只曉得利用四周圍的人,你這個卑鄙的小人。」
我悻悻然,「好,算我是小人,可是我害了誰呢?」
「你不該接受人家的錢。」她指著我。
「這是我私人的事情,我用日本相機用膩了,我受不了
這種引誘。」
「你為什麼不為一套哈蘇鏡頭去賣身?」婀娜越說越難聽。
「你這個潑辣的婦人,我告訴你,那是因為沒有人要我的身體。」
她氣結,跌坐在椅子中。
我隨即用手掩住了嘴巴,「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婀娜,我簡直跟你半斤八兩嘛,太可怕了。」
「喬穆你這個人是要落拔舌地獄的。」
「天呵,」我立刻說,「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後?」
「你少氣我。」婀娜雙眼都紅了。
「婀娜,也許我不明白女人,如果你是男人,一定會對我這樣的安排表示滿意,我實在不明白我錯在哪裡。」
「因為我不是一個男人。」她捶著寫字檯。
「你不是男人?」我作吃驚狀,「噫,我沒有注意到,對不起,對不起。」
她長長的歎口氣。
我攤攤手,「我是你的生死之交,婀娜,你不能罵我是個卑鄙小人。」
「我識錯了你。」她說道。
「對不起。」我說。
「沒有用,」她說,「一聲對不起後面隱瞞了多少眼淚。」
「好,那麼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辦公室之後,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好不好?」
「你認為你的消失對我會有益處?」她問我。
「喂,你到底要我怎麼辦?」我著惱了。
「也好,你失蹤好了,我不要看見你。」
「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我轉頭走。
才稱讚她有多能幹,卻一般的蠻不講理,我氣鼓鼓的開車回家,將自己大力地擲在床上。
自尼泊爾回來尚未好好休息過,這班女人將我搞得頭昏腦漲。
女人,你不把她們當男人看待,她們說你歧視,你當她們是男人,她們又傷心至死。我不知道她們到底想要什麼?我放棄。
也許我應該去度假,巴西的風光應當很好,或者可以更遠一點,到冰島去拍攝極光。
我一骨碌起身,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機票,進行得不很順利,因為我的荷包乾涸,而機票一天比一天貴,如果不願動用別人的饋贈,就只能夠到新加坡去。
新加坡就新加坡,我決定今夜動身。
只要離開這塊地方,離開囉嗦的婀娜,到哪裡休息都差不多。我因賭氣,並沒有告訴誰我上新加坡,挽起一隻輕便的包包就走。
我跟著旅行團走,沿途拍照片,旅行團成員多數是中年女太太與女教師,非常愛熱鬧的普羅大眾,嘻嘻哈哈玩成一團,開頭我覺得她們無聊,後來認為真正的幸福屬於她們,就開始拍攝旅行團眾生相,收穫不淺。
因為我喜歡溜躂,故此也不寂寞。太太團開始不喜歡我,後來聽到我老爹的姓名,就忙不迭的要為我做媒,我耐心的抄下她們的電話、地址。
一星期過得快,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並沒有想念婀娜。坐在熱帶的街頭吃大牌擋不知多滋味,我喜歡一種叫蠔烙的食物,簡直巴不得連碟子一起吞下肚子。
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因為什麼都不必做,自由最可貴,吊兒郎當也是值得的。
回程那一日,我終於打了電話給婀娜。
我一開口就說:「怎麼,有沒有很擔心?有沒有想念我?」
那邊先是一怔,大概有點意外,然後冷冷的聲音,「你是誰?」
我說:「不必裝佯了,還在生氣?我明天要回來了。」
婀娜說:「神經病!」掛了電話。
「喂,喂。」完了。
我沒精打采,看樣子我是完全沒希望在短期內與她恢復邦交,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
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啟德機場,往日婀娜會開一輛小車子出來接我,今次我光是等計程車就四十分鐘。
剛要上計程車,就聽見身後響起車號,我轉頭,一個滿頭長鬈發的女郎在車上向我招手,我猶疑了一刻,計程車司機已經對我破口大罵了。
我只好提了兩包行李向女郎走去。「上車。」她說。
我將行車放在車子後面座位。
她問:「什麼東西那麼臭?」
「榴鏈。」我反問,「你是誰呀?」
「你糊塗了,我是阿琅,」她大笑。
「你是阿琅?你的頭髮怎麼了?」只見連綿不盡的波浪,「還有你的臉,怎麼那麼濃妝?」
她眨眨眼睛。
「我的天,你像橫濱的吧女。」我驚呼。
「婀娜把我改造了,時裝模特兒要有個流行款的。」
我心痛,「婀娜暴殄天物,你皮膚本來像羊奶般白美,現在怎麼變巧克力了?」
「曬的,又用紫光燈補照。」
「天!」
「婀娜說她跟你是耗上了。」阿琅說,「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針對她。」
「真莫名其妙。」
「你們是愛人嗎?」阿琅問。
「慕容琅,這問題你在尼泊爾的時候已經問過了,我不想再回答一次。」
「你們看起來很像一對戀人。」
「不是的。」
「為什麼不是?」
「阿琅,這叫我怎麼回答?」我服了。
她也笑。
「噯,看樣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我問,「想開了?」
阿琅橫我一眼,「婀娜說你輕佻,果然不錯,一切天大的事一經你的嘴巴,就變得吊兒郎當。」
她的臉頰胖鼓鼓,作生氣狀。
我瞪著她,仍然不覺得她是慕容琅,婀娜太會糟蹋天生的麗質,非把手下所有的美女都變成庸脂俗粉不可,大概是出於妒忌吧。
我說:「多謝你來接我。」
阿琅說:「對於你,喬,我總應該仁至義盡。」
我歎口氣,「不得了,不得了,說話那個款兒,都已經開始像婀娜。」
「婀娜已經給過我一份工作。」她報告說。
「你這麼快就會走天橋?」
「不,我不做天橋,我光做攝影。」她說:「婀娜說,要請你替我拍一輯照片印成我個人的宣傳冊子。」
我說:「既然我與她已經勢不兩立,何必再找我拍照?香港會拿相機的,又不止我一個人。」
「她說香港會拍女人的,只你一人。」
我夷然,「那揚凡呢,他頭一個不服。」
阿琅笑,「算了,你沒理由跟婀娜斤斤計較。」
「因為她是女人,是不是?」我納悶地說,「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權,真受不了。」
阿琅微笑,「那你是答應了?」
「我有什麼辦法?我為了生活,什麼沒做過?」
「聽說你父親很有錢。」她把車開得模沖直撞。
我苦笑,「他有錢,關我什麼事?」
「父親有錢,多多少少與兒子有關,家父生前對我們最慷慨。」說到她的父親,慕容琅的臉上罩上一層灰色,那頭鬈發的波浪也彷彿沒有那麼活潑了。
「我爹想法不一樣,他還年輕,才五十多歲,他才不肯輕易放過我。」我搖頭晃腦逗她開心,「我注定完蛋,享不到他的餘蔭。」
阿琅不出聲,我拉拉她的客發,「告訴我關於你的工作。」
「很辛苦,我原以為裝模作樣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輕鬆的事,現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
我說:「工作原是辛苦的,你以前不懂得而已。」
她把車子駛進我那條街,「到了。」她說。
「不上來坐坐嗎?」我問。
「你需要休息。」阿琅說。
「這口氣跟婀娜一模一樣。」
我提了行李進屋子,婀娜的電話接著來了。
我喜出望外,不敢怠慢,「婀娜,是你嗎?我還以為你一輩子也不理我了,嚇死我。」
「你到家了?」她淡淡說。
「婀娜,算了吧,你想想,要是你不在乎我,你也不會打這個電話。」
「我是來跟你約時間,純粹公事,明天早上,替慕容琅拍一輯造型照。」
「就這麼簡單?」
「喬穆,你別再臭美了。」
我不服,「你不是掛著我,為什麼不找尊尼古辛?為什麼不找梁家泰?嚇,你甚至可以找史嘉孚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