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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他是誰?寧以前的男朋友?不不,不像,寧馨兒不會有這樣的男朋友,她對男人的要求不只這麼樣。

  我竊竊的聽下去。

  寧溫和的說:「我倆都老了,你還提著以前的事作什麼?」

  那男人說:「老了?除非是死了,一了百了,我才可以忘記你。」

  寧馨兒有點動氣,「你盡說這些瘋話幹什麼?」

  他隔了一會兒說:「對不起。」

  我納罕,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你說笑扯淡,也要有個分寸,不看我面子,也要想想你爹對你們的好處,我生日,你送兩盆有毒的花來,你要喻古諷今,我是無所謂,叫琅看著,算是什麼呢?」

  我忽然靈光一現,明白起來,啊,這是慕容玨!

  呵,可憐苦惱的人,他愛上了他的繼母,我致以他最大的同情。

  只見他低著頭,良久不出聲。

  客廳的光線很暗,外頭下著雨,壞天氣,但是可以看到慕容玨秀美的輪廓,他長得與慕容琅幾乎一模一樣,兩個人直如雙生兒般。

  他輕輕說:「我見那花那般好看,跟你一樣。」

  寧馨兒啼笑皆非,「我有毒的嗎?」

  慕容玨不響。

  又隔了一會兒,她說:「即使我似一朵花,也早在慕容先生過身那一年,已經謝了。」

  慕容玨抬起頭來,一雙眼睛發出閃爍的光輝,像是在說:花謝?你?不可能。

  寧馨兒問:「孩子們都好吧。」

  「很好。」

  「頑皮嗎?」

  「不在話下。」

  「也該讓我見見。」

  慕容玨冷笑,「叫你什麼?怎麼稱呼?奶奶?」

  寧馨兒歎口氣,站起來,「你是不會原宥我的了。」

  慕容玨別轉了臉。

  寧馨兒站起來,「今天晚上,你來不來?」

  「再看吧。」

  「你那脾氣,多早晚才改呢?」寧馨兒輕輕責問。

  「我先走了。」慕容玨有種僵持的固執。

  寧馨兒的孩子氣被他激發出來,「你始終認為我是曼陀羅?」她問道。

  慕容玨不回答,取起大衣,搭在肩上,就往外走。寧馨兒取過一件貂皮,跟隨他身後。

  「我送你。」她說。

  他倆出去了,女傭進來收拾茶具。

  我緩緩坐下。思想他們兩人的恩怨。

  忽然之間門鈴響了,我跟傭人說:「去開門,夫人回來了。」

  門一打開——

  好傢伙,諸位看官,你道來者是誰?觸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與一蓬大鬍髭,果然不出所料,敏敏哲特兒進來了。

  我連忙後退三步,怕他又取出什麼凶器來。

  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見到我如見到親人一般,「喬兄,你在這裡?慕容琅呢?」

  我真同情他,「搞了半天,你到底見到慕容琅沒有?」

  「她不肯見我。」他沮喪地掩起臉。

  「你這窩豪的人!」我不悅,「對付一個女人也沒有辦法,乾脆把地敲暈了,裝入一隻大麻袋,私運回尼泊爾也罷,何必同她玩這個七擒孟獲的遊戲?她玩上癮了,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結婚。」

  這話彷彿是說到敏敏哲特兒的心裡去,他的目光使我知道,他已經視我為知己。

  「亞方素老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勇無謀,所以難贏得美人心。」

  「願意向喬兄請教。」他可憐巴巴的說。

  我歎口氣,「我如果有辦法,我還會跟你一樣,趕到紐約來嗎?」

  我與亞方素敏敏哲特兒排排坐下說話。

  「聽說你在劍橋念過書?」心裡夷然,劍橋就差沒收電影紅星做學生。

  「我是經濟系的博士。」他沒精打采的說。

  「呵,看不出,失敬失敬。」我好奇,「唸經濟在尼泊爾有啥用場?」

  「咦,你以為尼泊爾人還住在山穴中?你太無知了,波曼城中五間國際大酒店,有兩間是哲特兒家屬的產業,我家尚有良田萬頃,牧場無數,你身上穿的凱絲咪羊毛,說不定就是在我家羊身上剪下來的——經濟學怎麼沒用場?」他鄙視地看著我,「真是天曉得慕容琅打著什麼主意,竟捨我而取你。」

  我漲紅了臉,「你少作人身攻擊,我可從來沒有佔過慕容琅的便宜,我們止於朋友關係。」

  「那你到紐約來是為了什麼?」他奇問。

  我囁嚅。

  敏敏哲特兒拍一下後腦,「我明白了,你是為了婀娜。」

  我笑,「誰說不是,我為了她來拍照。」

  「那麼一會兒慕容琅見了我,若她要趕我走,你可否幫我美言數句?」

  「一定一定。」

  他緊緊的握我的手。

  不錯呀,我想:如果我有妹子,我也不介意她跟敏敏哲特兒走,這麼一個重感情的好漢子,有學識有產業,嫁到尼泊爾去有什麼不好?風景美,地方富庶,不知多樂,此間有不少女明星嫁到馬來西亞的,一般離鄉別井,尼泊爾至少更別緻更浪漫。

  「阿琅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問。

  「去跑步,大概就回來的。」我說。

  話還沒說完,門聲一響,慕容琅與婀娜兩人曹操到了。

  阿琅一見敏敏哲特兒,馬上板起了臉,一副不悅,我很吃驚,我沒想到阿琅也會給臉色別人看,這年頭好人跟壞人往往只有一線之隔。

  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人之一,可是此刻見了她那晚娘面孔,不禁心都寒了。

  她坐在敏敏哲特兒面前,不客氣的問他:「你來幹什麼?陰魂不息,告訴過你叫你別纏住我。」

  哲特兒馬上低下了頭,像個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雖然吃過他一刀,但兩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談,我為哲特兒抱不平。

  「阿琅,」我說,「雖然這是你的家,輪不到我來開口說話,但是哲特兒先生跑了十萬八千里路來看你,你怎麼一句客氣的話都沒有?」

  阿琅總算給我三分面子,「喬,他跟你說什麼來?你別聽他的。」

  大個子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

  我說:「他並沒有說什麼,既然大家是朋友,見了面應當高高興興才是。」

  阿琅如一頭牛似倔強,「我偏不要見他,敏敏哲特兒,你現在就滾,走呀。」她光火地跳起來,指著大門,硬要逼走大個子。

  我說:「你也讓他喝杯茶才走吧?」聲音很粗壯。

  阿琅一頓足,拖著婀娜回房去。

  哲特兒死灰著臉,嗚咽地說:「喬兄,你都看見了?你說我尚有什麼希望呢?」

  「難說得很,女人的心,一天變許多變,說不定她就會回心轉意,再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大個子用手掩著臉,「我也聽過這句俗語,你們中國男人一失戀,就一邊拍胸口,一邊說『大丈夫何患無妻』來安慰自己,我是不患無妻,我只是不能沒有慕容琅。」

  我奇問:「慕容琅有什麼地方好呢?」

  大個子反問:「慕容琅有什麼地方不好?」

  我簡直不知道怎麼回答他。

  剛好傭人送茶來,我就將茶送給他。

  「喬兄,如今我知道你是一個正人君子,剛才你幫我之處,我沒齒難忘,上次的誤會,請你多多包涵。」他學著中國人抱拳作揖。

  「別傻了,我連自己也幫不了,我還幫你?」我沒精打采。

  「喬兄有什麼煩惱?」大個子問我。

  我不答,只是歎氣。

  婀娜出來了,她無奈的對哲特兒說:「對不起了,阿琅說,叫你離開這裡。」顯然她也替哲特兒不值。

  我咕噥說:「無情無義。」

  哲特兒點點頭,「好,我走,我明天再來。」

  我說:「你太死心眼了,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誰耐煩來看娘們的臉色?曼陀羅一般。」

  婀娜打橫的看我,嗤的一笑。

  哲特兒站起來,「喬兄,謝謝你。」心灰意冷地擺擺手。

  「我送你,你住哪裡?錢夠用嗎?」我同情心蓬蓬然。

  「別擔心,喬兄,錢我有。」

  慕容琅在走廊裡喚住我:「喬穆,你別跟他去——」

  我只裝作聽不見。

  我與大個子走到華道夫,他住在豪華套房,架勢如阿拉伯油王,這樣年輕有為的英偉大丈夫,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

  他叫來了飲料,我與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

  我問:「噯,傻大個兒,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我真的起了疑心.

  他笑笑,「十名排不到的,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何必與人家比?」

  這老小子,連人格都很完整,我很惋惜,倘若無慕容琅這個致命傷,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了。

  「哲特兒,如果你不介意,將你的故事說來給我聽聽。」

  「我?我的故事很簡單。」

  「我生在一個中等人口的家庭裡,有十一位姊姊,八位妹妹,我由父親第六個妻子所生,是哲特兒家族唯一承繼人。」哲特兒說。

  我的天,我瞪著他,這叫中等人口?

  「父親將我放洋唸書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

  「難怪慕容琅要生你氣,現代女人不喜作妾,這點你也不明白?」

  「你聽我說下去呀,喬兄,我十八歲那年成親,廿一歲留學,妻子為我生了三個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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