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得媽媽說:「令俠,你怎麼搞成這樣子?」
梅令俠掩著面孔,嗚嗚的哀哭。
媽媽問:「瑟瑟呢?」
永亨向媽媽使一個眼色。
我淡淡的說,「她走了,也許跟那個洋人走,也許沒有。她回來不過是要搶回梅令俠,目的達到,她還留在此地幹什麼?」
梅令俠不理睬我們,坐在地下,又哭了許久許久,然後一言不發,站起來就走。
他去後,媽媽問永亨,「他會怎麼樣?」
我詫異,「你為他擔心?」
媽說:「是。」
「為一一他一一?」我說。
「上帝說的,如果只愛愛你們的人,法利賽人也懂得這麼做,要愛你們的仇敵。」媽媽說。
我說:「我做不到,我至多不與他計較。」
永亨說:「令俠很瘋的,他會得渡過這個難關。」
「是,」我仍然很淡的說,「然後再找個有錢的女人,過其舞男生涯。」
媽媽沉默,過一會兒說:「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講,艷紅遇見殷氏,不知是哪一個的不幸。三十年後我同自己講,馬大碰見令俠,又是誰的不幸。」
我開始有點明白媽媽說這個話的意思。
梅令俠也不見得好過。
媽媽說:「你們走吧,我已決定叫李伯母搬來同住。」
「什麼?」我說,「李伯母那處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決定離婚。」媽媽說,「走吧,前世的牽連到這裡已經告一段落。」媽媽轉過身去,「我與你們兩姊妹的夙緣也到此為止,走吧,隨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媽媽想靜一靜,哈拿,我們隨時可以回來的。」
我只得答應了。
李伯母帶著簡單的行李搬進來,我與永亨收拾著要搬出去,更顯得人生如旅途,來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說:「你們倆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對方。唉,我們老一輩的什麼酸甜苦辣都嘗遍,現在還要白頭人送黑頭人……你們真要好好的。」
我與永亨握著她的手,不知說什麼才好,想到馬大,我心如刀割。
媽媽說:「那爿店呢,你同我留著,我們兩個老太婆也有個消遣。到了那邊之後,電話信件不准少。」
「是。」
但我總覺得馬大彷彿會隨時笑嚷著進屋子來,嬌俏的背出一段襯她心情的詩章。
午夜夢迴,我總想到馬大那短暫荒謬,浪費了的生命。
永亨讓我去訂票,回來走到樓梯底下,忽然有一個男人竄出來,嚇我一跳,我退後三步——想怎麼樣?搶東西?抬頭一看,那人卻是梅令俠。
我定一定神,瞪著他。
他站定了,並沒有趨前來,離我有一兩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沒有什麼異舉,便問:「你來幹什麼?」
他不答。
「為什麼不上樓去?」我問。
他還是怔怔的看著我。
我心神略定,發覺他打扮得比前兩天整齊得多,又寬三分心。
我說:「你愛站在這裡,你自己站個夠,我可沒空陪你。」我轉身上樓。
「馬大。」他的聲音是顫抖的,「馬大。」
我歎口氣,「你在說什麼?馬大早去了。」
「馬大,現在我同媽媽住。」他的聲音是溫柔的,懇切的。
「那很好,你媽媽是寡婦,你是應當多陪她。」
「馬大一一」
「梅令俠,我不是馬大,我是哈拿。」
「馬大,」他自顧自的說下去,「我現在都改過了,要錢來也沒用,我們一起住媽媽那裡,你說多好。」
我震驚。梅令俠終於精神崩潰。他分不出我與馬大。他一直說我們兩個人像,他終於神志不清,再也分不出我同馬大。
我壓住恐懼,柔聲說:「你先回家去。」
「你幾時來?」他問,「馬大,我們不必勝過瑟瑟,我不會回到她那裡去,你也不用日日夜夜的擔心。」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我大力掙脫,「你先走,我慢慢跟著來。」我聲音發抖。
「你一定要來,」他說,「我等你。」
我看著他,心中各色各樣的滋味湧上來。
「馬大,我知道我對你不起,馬大,我知道你傷盡了心,受盡了折磨,可是你得給我一次機會。」
他悲切地哀求。
「你回去吧。」我落下淚來。
「好,我聽你的話,」他依依不捨,「我聽你的話,你記得馬上來。」他轉身走,但是一直回頭再看我。
我淒酸的鬆出一口氣,回到家門,掏出鎖匙開了門。
梅令俠有這樣的結局,是我所沒有想到的。
媽媽說:「飛機票買了?」
我點點頭。「哪一天的班機?」
「下星期一。」
「叫你們越快走越好,」媽媽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再拖延還不是要走。」
我賠著笑,不出聲。
李伯母排解說:「哈拿也是一番孝意。」
停一停,媽媽說:「適才梅姑姑到處找梅令俠。」
我揚起一道眉,什麼也沒有講。
「梅姑姑說他身上有病,不知道怎麼一不留神,給他走了出來,擔心得不得了。」
「什麼病?」李伯母問。
「我不知道,我沒問。」
媽媽說,「不知道是什麼病,聽她的聲音,像是非常焦急,照說大病就應該走不動才是,但聽她的語氣,又實在非同小可。」
我知道他是什麼病,但是我不說出來。
永亨與我收拾最後的雜物,預備離去。
他說:「我們可以常常回來看媽媽,你不必擔心。」
我詭秘的微笑,真想不到梅令俠會有這樣的下場。
永亨問:「你在想什麼?」
我定一定神,「沒有什麼,那邊的生活會得適合我嗎?」
「當然會,只要有我在你身邊,你一定會習慣。」「我相信我會。」我靠在他身邊。
「那你還擔心什麼?」
「我有擔心嗎?」我訝異。
「你看上去緊張極了。」永亨說。
有很多事都瞞不過永亨。
「星期一就要離開老家,自然緊張。」
「明天是最後的晚餐。」他開玩笑,「怕不怕?」
永亨說得對,我是很緊張,見過梅令俠那個樣子之後,怎麼會不緊張,心像絞著似的。
星期日一大早,母親叫醒我。她悄聲說:「找你,是梅姑姑。」我連忙起床。
我們母女倆來到偏廳,媽媽低聲說:「直求我,說令俠想見你。」
我揉一揉瞇著的雙眼,不語。
梅令俠要見的不是我,他要見的是馬大。相信梅姑姑也明白。
「梅家同我說過了。」媽媽說,「你去一趟吧。」
「媽媽,你的心太慈。」
媽媽惻然,「他都到這個田地,連你都認不清楚,還有什麼恩怨?」
我不響。
「速去速回,快去換件衣服。」
「我不去。」
「算是媽媽求你,媽媽同你一起去。」
「我真不明白,媽媽,你何苦還跟他們有這種瓜葛。」
媽媽說:「我是看在他母親分上,你不知道母親的心。」
我轉過身子。
「來,哈拿,不消十分鐘。」
我終於換了衣裳。
永亨奇問:「去什麼地方,才八點半?」
「陪媽媽去做早禮拜。」我說。
我與媽媽在門口截了部車就走了。
梅姑姑此刻住在中等住宅大廈的一個單位,母親對著字條找到地址,伸手按鈴。
梅姑姑很快來開門,見到我們,一面孔感激之情。她整個人落形,眼睛像核桃般腫。
屋子很窄,收拾得再好也是太小太擠。大家都沒有說話。
梅姑姑把我們引進一間房間,令我們坐下來。
過一會兒,梅令俠出現了,外表看去,他與常人無異。
他一見我,立刻喜極而泣。
「馬大。」他叫我,「你來了,馬大。」
「是的。」我只得輕輕說,「我來了。」
「馬大,媽媽說你要離開這裡到外頭去讀書,可是真的?」他看住我。
我看看梅姑姑,她以懇切的眼光看牢我。
我說:「是的,我要去讀書。」低下頭。
「那你會不會回來看我呢?」他焦急。
「會的,」我說,「你有病,不能跟我去。」
他羞愧的低下頭,「是,我有病,你不會嫌棄我吧?」
「我不會,」我一直扯謊,「你放心休養,我要走了。」
「這麼快?馬大,我還有許多許多話要同你說。」
「時間不夠了,你好好保重。」我抬起頭來。
「馬大一一」
眼淚充滿了我的眼眶,終於忍不佐,直淌下面孔。
「你哭了。」梅令俠怔怔的說。
我奪門而出。
媽媽跟著我身後。
梅姑姑掩上門,用手帕捂著臉,她說:「好了,至少見過你,他相信你仍然愛他,你只不過是去讀書,那麼他也不會天天問我,馬大為什麼不來看他。」
媽媽喃喃的說:「孽緣,孽緣。」
「走吧,媽媽。」我的心腸又剛硬起來。
媽媽與我終於離開了梅家。
回家的一路上,母親緩緩落淚。
我的眼睛,直看著車窗外,直至抵家。
我們上樓梯。
這條寬暢的舊樓梯我們曾經走過千次百次,與馬大在此間捉迷藏玩遊戲,上上落落, 渡過無數歡愉的日子, 直到我們碰上殷家的人。大門一開,永亨迎上來,「這麼快回來了?」一看媽媽,「你怎麼惹媽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