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空置,沒有人,你去做甚?」
「我想去看看。」我怔怔的說。
「好好好,陪你到郊外散散心又如何,」他順著我,「你夠精神嗎?」
碧水路殷宅裝修了一半,沒有人付帳,所以工程停下來,老屋子看上去更像頹垣敗瓦。
我不忍心,「永亨,看看由哪家裝修公司負責,叫他們完工,我來付這筆帳。」
「是,小姐——」他立正敬禮。
「永亨,你越來越壞了。」
我與永亨緩緩走遍房子,非常感慨。試想一男一女興致勃勃的搬進來,屋子還沒裝修好,他們已經拆開。
我猶疑的問:「令俠回去瑟瑟身邊,是因為她的錢?」
永亨沉吟一下。「一半一半,他們兩個人一直很談得來。」
「你總是不肯說人一句壞話。」我抱怨。
「我幫著你罵他詆毀他,你還會看得起我嗎?」
我笑了。
我站在睡房露台上往下看,窗口對牢水池。
「本來殷若琴要我住這一間房間。」我很感慨。
「你到現在還不肯叫他一聲父親。」永亨無奈。
我凝視水池,青苔似乎更綠更膩更髒。
慢著!那浮著一大塊灰色是什麼?我的心一緊。
我轉身,推開永亨奔下樓去。
「哈拿,你別走得那麼快,哈拿,你小心一點……」
話還沒說完,我已經跌了一交,永亨急急扶起我,「怎麼?你看見什麼?」他的聲音也在顫抖。
我恐懼的抬起頭來,「永亨,水池裡!」
他拉起我,也顧不得我手腳擦破油皮,便與我一起向水池奔出去。
他用竹枝打開青苔與落葉,我先看到一灘瘀紅的血漿,隨著是一具灰色漲大的屍身,我驚怖至不能做聲。
「亞斯匹靈!」我尖叫著退後幾步,「亞斯匹靈!」
我睜大眼直視,亞斯匹靈的頭部被轟去一半,血肉模糊,原來它死在這裡。
怎麼會?它並沒有來過碧水路。
我看向永亨,雙眼要噴出火來,「梅令俠!」我自牙齒縫中迸出這幾個字來。
「哈拿,我去叫雜工把它撈起來。」永亨很鎮靜,他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
我掙脫永亨的手,「一眼還一眼,一牙報一牙,是梅令俠,他殺死我的亞斯匹靈。」
永亨大喝一聲,「是又怎麼樣?你要殺死梅令俠為它報仇?最近你怎麼了?彷彿有一朵火在你心中燃燒,令你做出許多反常的舉止來。」
「他沒有人性,永亨,他沒有人性。」我混身發抖。
永亨喃喃說:「幸虧死在這裡的是狗,不是人。」
第八章
我們離開碧水路。
永亨把我送回家就轉頭去找梅令俠。
坐在家裡,我的心突突地跳,幾乎從口腔裡躍出來,我冒汗、驚怖,不能出聲。
我心中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我憎恨梅令俠,我要殺死他。這一剎那如果他在我面前,我用棍子就可以打死他,他的所作所為把我血液內的獸性完全激發出來,我不會饒他,我發誓不會饒他。
永亨回來,他坐在我面前開解我。
「……它不過是一隻狗。」
我流下眼淚,復仇的眼淚是炙熱的。
我間:「是他幹的,是不是?」
永亨點點頭。
「他回來等它,可憐的亞斯匹靈一直在這裡附近徘徊,他使人捉了它,打死它,把它拋進水池裡去。他也恨那座大宅,因為他白白在屋子裡住了那些年,他舅舅什麼也沒留給他,這個心理變態的賤人,他稍有人性,都不會對那麼可愛的動物施辣手。」
永亨轉側了臉,我有種感覺他在強忍著笑。
我氣憤到肺葉要炸開來,握緊拳頭,「你膽敢笑!」
他歎口氣,「你們兩個人都幼稚得要命。」
我嚎叫起來,「什麼?你竟把我與那兇手相提並論?」
「他到現在走路還一蹺一蹺,亞斯匹靈是只危險的動物,給有關方面抓到也有可能要人道毀滅。哈拿,過去的事不要再計較,馬大的下落還不明不白,我們別節外生枝。」
我怨懟的看著永亨,「你根本不瞭解我。」
「我瞭解。」他說,「我實在是想化解你們之間的恩仇,都是一家人。」
我的亞斯匹靈,我淒苦的想。
「看我買來什麼。」他到門口抱只籠子進來。
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冷如冰山的說:「我這輩子不會再養狗。」
「知妻莫若夫,我早料到你會說這句話。」他笑著打開籠子,「不是狗。」
一隻剛睜開眼睛的乳灰色小波斯貓蹣跚地自籠子裡掙扎著走出來,碧藍眼睛,圓面孔,可愛得不像話。
我仍舊板著面孔。
永亨自說自話,「叫什麼名字呢?叫露斯?叫幸運?」
我冷笑一聲,不語。
「還可以吧?」
永亨抓起小貓的脖子皮,遞到我面前來。
我只好伸手接過,白他一眼,「巨人這樣抓牢你的頸皮揪來揪去,你有什麼感想?」
「你養它吧。」永亨說。
「我再也沒心情了。」我歎口氣,「交給英姐吧。」
永亨說:「來,露斯,咱們去找吃的。」
我說:「什麼露斯,叫它碧眼兒。」
永亨還是很高興:「好,好。」
我也不能再出聲,把頭垂得很低。
英姐喂完貓,輕輕同我說:「覓得這樣的如意郎君,夫復何求。」聲音中無限寬慰。
我偷偷看永亨一眼,心中默認英姐所說字字屬實。
殷家那賊窩裡居然出了個好人,宛如污泥中的白蓮。
英姐說:「再同他鬥氣,我都看不過眼,去,去跟他說話。」
永亨兩手插在口袋中,看著我只是笑。
他真是遷就我。
他跟我說:「瑟瑟說令俠酗酒,剛才我去,也看見他喝得滿面通紅。」
我是巴不得梅令俠不快活,面孔上淡淡的,實則非常幸災樂禍。「不是新婚燕爾嗎?」
「可不是!如果他們快樂,那麼馬大的犧牲也有價值。現在三個人都苦悶不堪,真不曉得令俠打的是什麼算盤。」
「他只不過想花錢花得舒服,可是這年頭,除非閣下花的是自家的錢,在別人手底下討生活總是屈辱的,他才弄明白這個道理,可惜已經太遲。」我說,「他覺得馬大諸多為難他,所以棄馬大去就殷瑟瑟,結果還不是一樣。」
永亨又改變話題說:「哈拿,你越來越瘦,要小心身子,別鑽牛角尖。」
我埋怨他,「你那些朋友,一點都幫不上忙。馬大到底走到什麼地方去了?」
「不是沒有消息,有人見過她,不過當時她還跟令俠在一起。」
「那是成半年的事。」我心煩氣躁。
「少安毋躁。」永亨說。
正在這個時候,門鈴短促響了一下。
多年來我想將那隻老式門鈴換過,改裝那種叮哇叮叮噹的電子鐘,但媽媽不允。老門鈴一向沙啞刺耳,今天尤其如此。
「英姐呢?」我問。
「她在跟貓玩。」
我站起來,走到門前,猶疑一刻,才把門打開。
是永亨叫出來的一一
「馬大!」
馬大回來了。
我一把抱住她。「媽媽,媽媽,馬大回來了。」我大叫。
媽媽與老英姐是跑出來的。
馬大很憔悴很髒,神情呆木,頭髮油膩潤濕,好像多日未洗。衣服也拖拖拉拉,她彷彿在不知名的地方流浪良久,步行許多路才到達家裡的樣子。
最顯著的是,她的腹部已經恢復平坦。
我吞下一口涎沫,事情再明白沒有,孩子已經失去。
我與媽媽扶她坐下。
馬大的黑眼圈使她看來老了十年。
她嗚咽的叫:「媽媽,媽媽。」
媽媽緊緊抱住她,「傻孩子,天大的事,媽媽照樣愛你。你肯回來就好。」
永亨笑說:「沒事了沒事了。馬大彷彿有點感冒,我叫醫生來瞧瞧她。」永亨永遠顧著別人的自尊。
永亨給我使一個眼色,我隨他出去。
「馬大受了很大的震盪。」
我急問:「孩子呢?」
「看樣子是小產了。」
「多麼可惜。」我心痛的說。
永亨歎口氣,「是她的身體與她的孩子,她有權做主。既然已經回到家裡,咱們什麼也不要提。」
「是。」我點點頭。
但這些日子她在什麼地方出沒?她是怎麼回來的?為什麼整個人破爛若此?
永亨說:「這一切只好慢慢問她。」
醫生抵達,替馬大詳細檢查後,同我們說她的身體非常差,要好好調理,約一星期前她做過一次十分危險的人工流產手術(正是我劇烈腹痛那一日),更要妥善的護理。他千叮萬囑的走了。
媽媽很樂觀,她說:「年紀輕輕,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好好養一年半載就沒事。」
過了幾天,馬大的精神漸漸好過來,可以蹲著與碧眼兒玩,我很覺安慰。
我同她說:「把碧眼兒送給你好不好?」
她仰起頭,想很久,才說:「好。」
從此她走到什麼地方,這隻貓總是跟著她,睡覺也在一起,一人一貓都出乎意料之外的靜。
但是,但是大家都覺得寧靜得不對勁。
永亨忍不住同我說:「你可覺得馬大有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