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六日
我睡得很晚才起來,叫了咖啡,獨個兒喝,心中躊躇,再回頭已是百年身,家裡平靜桔燥的生活不能再滿足我,但跟戲班在江湖浪跡,又怎麼過得一輩子?
他們自香港來,終要回香港去。
我呢?
正在發呆,有人敲房門,進來的是小秋。
她雙目通紅。
我急問:「是不是胡琴師傅有事?」
「不不,昨夜動了手術,進了私家病房,醫生說一點問題都沒有,他會很快康復,」
「那你為什麼哭?」我問。
「昨夜我把你那筆錢取出來,每個人都高興得哭了。」小秋說。
我苦笑,才區區四千美金而已。
小秋囁嚅的說:「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
誰?
「我。」一個人轉身進來。
我見了她如同雷殛。
是小紅。
一切是注定的,正當我要放棄一切回家去的時候,她來了。
她穿著白色紡綢衫子,胸前別一束白蘭,人就像白蘭那麼美。我瞠目結舌的看著她。
她說:「我現在明白你不是弔膀子的公子哥兒,你的心地很好。」
我傻傻的看著她,歡喜得翻倒。
「殷先生,」她說,「我想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聽了這句話,像是洩了氣,坐倒在床角。
四月三十日
以後的日子裡,我戀愛了。
愛情令人在任何情形之下都覺得花好月圓,我們雙雙把臂出遊,逛盡南洋大小城市。錢花光了,叫家裡匯至銀行,隨錢而至的有父母焦急的訊息,我都置之不理。
我們前程充滿陰霾,但誰會管這麼多?
我這樣熾熱的愛著小紅,她不睡,我也不睡,她睡,我看她睡,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覺得累,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支撐著我。
是什麼?
整個班子的人都對我很好。
胡琴師傅出院那一天,為我們奏了一首《慶相逢》。在他們眼中,我與小紅已是夫妻。
戲班是浪漫的,四海為家,妝扮著演出,賺夠暖飽便轉移到新的地方,他們終於要回香港了。
小秋說:「你把小紅娶回家罷,我們要回去。跟爹媽商量一下,希望他們能夠愛屋及烏。」
我的面孔很蒼白。
他們不知道我有妻子,我有女兒。
我不能一輩子逗留在這個熱戀的階段,我需要面對現實,但我沒有獨立能力,我一切靠家。
我低下頭。
小紅問我有什麼困難,我不敢回答。
戲班終於走了。我與小紅租著房子,住在吉隆坡,小秋留下來陪我們。
七月十五日
小紅有孕。
七月二十日
帳房老李找到了我。
因為三次都匯錢到吉隆坡,他很容易打聽到我的蹤跡,我也沒有刻意瞞他們。紙包不住火,已經瞞不勝瞞。
我把小紅的事說給他聽。
他紫姜般臉,不發一言。
七月廿一日
今天父親就來了。
叫我回家,開出一張支票,交給小紅。
小紅不說什麼。小秋以為事情尚有轉圜餘地,與我在一起苦勸父親回心轉意。
父親歎口氣,說了老實話,「我有什麼不肯的事?俗雲賢妻美妾,我的子孫當然越多越好,只是周家肯不肯?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筆款子買機器,生意十劃還沒有一撇,忽然就給兒子娶妾,如何交代?」
小紅變色,問周家是什麼人。
「該死!」父親訝異,「他沒告訴你?他騙你?周某是他的丈人!發起威來,我們殷氏吃不消兜著走。」
小紅的表情我一生不會忘記。
她先是吃驚,後來一臉不置信,她一句話不說,只是看著我,眼神並不怨毒,只是憐惜,只一剎那,隨即變得剛強如鐵,她握緊拳頭,轉過身子。
父親搓著手,「這樣罷,這要看你的肚子爭不爭氣了,如果生的是兒子……我可以跟周氏去說項,他勢力再大,也不能不給我抱孫子呀,誰讓他女兒不會生?」
我無地自容,我悲憤莫名地叫:「讓小紅跟我一起餓死罷。」
小秋哭了,罵我是沒有良心的畜牲。
小紅一直很平靜,她忽然抬起頭說:「誰會同你一起餓死?你走罷,跟你爹一起走。」
我怔住,爹也怔住。
我連忙說:「小紅,小紅,你聽我說,我殷若琴一一」
她打斷我,「從今天開始,我不再認識你,你走罷,你同我走得遠遠的。」
我看著她。一個人在受了大打擊之後,行動的確會得反常,但像她這樣平靜卻是少有,好比暴風雨前夕棕櫚樹的葉子連動都不動,使我害怕。
父親及帳房先生拉起我,「走罷,我們走罷。」
我含著眼淚,「小秋一一」
小秋手足無措。
艷紅忽然站起來,走到門角,轉過頭來,拋一個媚眼,如同在戲台上,她曼聲膩答答的說:「你走罷,來日方長,後會有期。」她摔一摔青蓮色的手帕子,便轉進房間去。
我們被她這失常的舉止震住,父親忙不迭的拉起我,「這時不走,還待何時?」
「可是她懷著我的孩子。」
「她說有就有?不知多少風塵女子用這種伎倆來瞞蔽客人,勒索金錢。」
他們兩個人架起我兩條臂膀。
我想叫小秋,小秋已經跟著小紅進屋裡去了。
帳房先生哄著我說:「不是跟你說來日方長?你非得回家不可,你爹的那批機器運到,非要周老爺墊錢不可,這樣大的關係,你擔得了?」
父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走罷,我求求你,頂多過一陣子再來,已經放下生活費,有什麼是你不放心的?」
就這樣,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
七月三十日
回到家來,一切如舊。
只是我再也沒有睡過一次好覺。
丈人替父親墊付了機器款,殷家的生意一帆風順,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軌道。
瑟瑟出落得聰明伶俐,十分可愛,但是我始終沒有再發自內心的笑過一次。
每天晚上,我熬得雙目通紅,也不敢睡覺,挨得累得筋疲力盡,一合上眼睛,便看見艷紅來找我,她掙扎著,伸長了手,呼喚我,但是我總是救不到她,拉她不住,她漸漸陷入流沙,我看著她死亡,我沒有救她。
我沒有救她,也沒有救她的孩子,我不是人。
日記記到這裡,已經非常散亂,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惡夢,使我明白人們所說的:生不如死。
他早該死了,免受這種折磨。
我摸著自己的面孔,照鏡子,我長得像粉艷紅?我身上真的流著他們兩個人的血?
我頹然,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馬大,這種秘密我一個人知道已經可以,不必再牽涉到她。
我的內心激動得難以形容,外表反而有一種異樣的鎮靜,媽媽打了通宵麻將,才叫老英姐讓她喝了參茶,半躺在沙發上打呵欠。
我迎上去,「媽。」
她瞇著眼,「哈拿,你又沒睡?」
我乾笑,「媽,你還說我呢。」
「我搓牌呀,年紀大的人,豈不應該縱容自己?時日無多了。」
我伏在她身上,「你要活到一百歲。」
「哦,到時人人都去了,單剩下我這個老妖精,有啥個意思?」
「媽——」
「哈拿,你最近心事重重,到底為什麼?是為你爹?上一代的恩仇,早已一筆勾銷。」
我哭了。「媽媽,為什麼我不是你生的?」我拉著面孔上的肉,想把臉皮拉下來,「為什麼我不像你?」
身後傳來馬大的聲音,「哈拿,你發什麼瘋?」
我轉身,看見剛起床的馬大。
馬大嚇一跳,「哈拿,你好憔悴,怎麼攪的,這麼萎頓還纏住媽媽,快梳洗呀。」
「你去上學罷,別理我。」我仍然伏在媽媽身上。
媽媽說:「這哈拿,越來越小,就快要吃奶糊。」她伸手拍打著我。
我欲言還休,心頭像有野獸在嚙咬。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我撥電話給殷永亨。
他很瞭解,「全看過了?」
我反問:「你知道內容?」
「並不知道。」
「你一直有鎖匙嗎?」
「我的好奇心不大。」他是個君子。
我對他的印象完全改觀。
他又說:「義父在這二十年來,陸續跟我說起過他對你們的思念之情。他的日子並不好過。」
我苦澀的說:「我母親的日子,更不好過。」
「他仍然在生。」殷永亨提醒我。
「我明白你的意思。」
「出來吃杯咖啡罷。」他說道。
我可以聽得出他聲音中的好意,天曉得我需要這杯咖啡,我問:「可以來接我?」
「自然。十五分鐘後在你樓下。」
我把臉深深埋在手心中,亞斯匹靈跳過來,我把它緊緊擁在懷內。
馬大走過,她問:「哈拿,你在戀愛嗎?為什麼神情那麼痛苦?唉呀,沙皮狗是打狗,你怎麼老把它抱在懷內?當心你心理變態,那隻狗也心理變態。」
我抬起頭來,「馬大。」
「什麼事?」
「過來,過來讓我抱抱你。」我說。
「發神經。」
「真的,請過來。」我疲倦的伸出雙臂。
她咕咕的笑著走近,我將她緊緊的抱住。
我們有同樣的身材、皮膚、五官,抱住她,彷彿像抱住自己,小時候,一遇到不如意的時候,我們便渴望對方的身體,好像能在對方身上得到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