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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如果乖乖坐著等他醒來,不知要坐到什麼時候,非把他推醒不可。

  志佳伸伸手去搖他肩膀。

  他打個呵欠,「男女授受不親。」

  「小郭先生,是我。」

  「你不是女子嗎?」

  「小郭先生,你白天老睡覺。」

  「你難道不知,我晚上從來不睡?」

  志佳歎口氣。

  「你又怎麼了?多日不見,我還以為你已解決所有疑難雜症,故此亦把我忘記。」

  志佳用手撐住下巴,「小郭先生,我看到了自己。」

  小郭一貫問非所答:「你知道嗎?最先進的電腦不但有記憶系統,也配備忘卻系統,但凡在一段時間內不再用的資料,全部自動洗掉。你說,這是不是已經先進得與人腦接近?」

  志佳呆呆地聽著。

  「對了,」小郭問,「你看到了自己,是什麼時候的自己?童年、少年、青年,還是壯年、中年、老年?」

  志佳清清喉嚨,「過去頹喪不振的自己。」

  「這種自己,記來做甚?」

  「我逐一想回來了。」

  「重獲失去的記憶,有沒有使你痛苦?」

  「不,使我警惕。」

  「那麼,同樣的錯誤,你不會再犯?」

  「絕不。」

  「呵,錯誤還算值得。」

  「小郭先生,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有人對我前倨後恭,判若二人?」

  小郭啞然失笑,這個女孩為聰明面孔笨肚腸寫照。

  「我還是我,為何他以前極度羞辱我,此刻又對我客客氣氣?」志佳大惑不解。

  「他侮辱過你?我想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你若不去提醒他,他也不會記得,佟小姐,記憶是很玄妙的一回事,會不會是你過去弱小的心靈太過敏感,引致這種多疑,也許,他對你的態度一貫如此?」

  佟志佳微笑,「可能。」

  「現在,是你學習真正忘記的時刻了,」

  「是,小郭先生。」

  「回去吧,我還想補一覺。」他又躺到沙發上去。

  志佳打道回府。

  新居終於完成了裝修。

  擺設佈置仍然非常簡單,偌大的客廳又添多了一組沙發,四邊的空位多得可以騎腳踏車。

  志佳學著小郭先生那樣打橫躺在沙發上,面孔貼著椅背,噫,真是舒服,完全可以兩為一體,憩睡,不問世事。

  但像不可避免,她又看到了自己。

  年輕瘦小的她正蹲著哀哀痛哭,一旁有個幼嬰在大聲哭泣,那麼小的軀體發出那麼宏亮的聲音,真是奇跡。

  百忙中佟志佳對她說:「小兒餓了,去照顧她,去呀!」

  但是那個佟志佳不理,只是流淚。

  佟志佳生氣,「站起來,這並非世界末日,聽見沒有,給我站起來!」她動手去拉她。

  正在此時,有人大力敲響房門:「志佳,開門,志佳,開門,是媽媽來了,讓媽媽進來。」

  佟志佳於是對佟志佳說:「你還想怎地,你看母親多關心你,速速回心轉意。」

  外邊敲門聲繼續:「志佳,應佳均也來了,你不是要見他嗎?千萬不要做傻事,快開門。」

  佟志佳呼喝:「聽見沒有!」

  可是那一個佟志佳不聽她,那一個佟志佳跌跌撞撞站起來,有所行動。

  志佳連忙拚命拉住她。

  「你想幹什麼?」

  「放開我!」

  那個佟志佳撲過去抓到火種,拍一聲,窗簾已經著火。

  志佳魂飛魄散,嬰兒翻過身來,受聲響驚嚇,哭得更為大聲,她仰起小小面孔,嗚嘩嗚嘩,志佳聽了,心如刀割,連忙脫下身上外套,向火舌頭蓋去。

  這時門外嘈聲大作,幾下巨響,房門撞開,眾人湧進來,志佳心略寬,手一鬆,火頭直纏上來,她手掌吃痛,哎呀大叫一聲。

  只見應佳均瘋了似地上前搶到嬰兒身邊,雙手緊緊抱起,逃到房外去。

  志佳此刻只覺左手痛不可當,大聲慘叫。

  她自床上坐起來。

  一頭一身冒汗,是那種會滴下來的大汗。

  噩夢!

  但是志佳隨即覺得手掌炙痛,伸出左手一看,只見手心手背一溜水泡,紅腫難分,痛入心肺。

  佟志佳痛得混身打顫,馬上用右手撥電話給朱爾旦求救。

  豆大的汗珠自她臉上滴下來,睡袍濕漉漉貼住她身體,朱爾旦趕到的時候她已經痛得流淚。

  好一個小朱,不慌不忙,先按住志佳,給她注射,然後檢查傷口,一看不過是皮外傷無礙,便噴冷凍劑止痛,包紮,一連串動作做得利落漂亮,專注工作時他敦厚的臉自有吸引人之處。

  接著他找來毛巾浴衣替志佳穿上,沖一杯葡萄酒,讓志佳喝下去。

  他一個問題都沒有問,默默為志佳服務。

  要到這個時候,志佳才定下神來,看到時間,是清晨五點半。

  佟志佳把頭靠在小朱的肩膀上,只覺痛的感覺漸漸減輕。

  「呵,」她說,「疼痛真正可怕,千萬不要打小孩。」

  朱爾旦聽了啼笑皆非,不過他真正好涵養,並不言語。

  志佳休息一會兒,清醒過來,整理思維,才哎呀一聲叫出來,呆住了。

  在噩夢中,佟志佳趕去撲火,夢醒了,一切應當成為過去,可是她把火傷自夢中帶出來。

  「不可能!」志佳大叫。

  小朱連忙說:「有話慢慢說,你且休息一下。」

  「朱爾旦,我——」她抓緊他的手。

  「凡事不要衝動,傷害自己,最划不來,親者痛仇者快,何必呢?」

  朱爾旦聲音低低,萬分惋惜。

  志佳失笑,「小朱,那件事早就過去了,人不愛我,我更要自愛。」

  小朱鬆口氣,看牢志佳受傷的手,「那麼,這純是意外?」

  佟志佳不知如何解釋這件詭秘的事,只得怔怔地點頭。

  「你喝醉了?」小朱推想。

  志佳只得說:「嗯。」

  「廚房倒瀉了開水,燙到手。」

  志佳覺得這個解釋很合理,「噯。」

  「小心點,志佳,為了愛你的人。」

  「我省得,小朱。」

  「下午我再來看你,服了藥,睡一覺,不要上班了。」

  小朱的語氣帶命令式,說也奇怪,志佳卻覺得分外親切,不難接受。

  朱爾旦放下志佳趕回去上班。

  這個老好人,將來結了婚,有了家室,就不便把他請出來了。

  一定要在這段時間內盡快獨立,絕對不麻煩騷擾任何人。

  志佳洗了一把臉,鏡中的她雙眼佈滿血絲。

  她到廚房去拿茶包敷眼,一走進去,看到茶壺傾倒在地,電爐火頭尚未熄滅。

  噫,一切正如小朱推理所得:她睡得七葷八素,半夜起來,發覺水開得一塌糊塗,想熄火,不小心,打翻茶壺,燙到了手。

  志佳靜靜坐下,她糊塗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到底是噩夢,還是事實?

  她已經累過了頭,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雜誌社三路人馬來電追人、問候,最後,方女士親自上門來。

  是他們使她知道,她仍然生活在現實世界。

  方女士大驚小怪,表示她極度的關注,「會不會有傷疤?」

  志佳輕輕地說:「漸漸會褪掉的吧?」

  「對,最終都會變成一個淡淡的影子。」

  方女士伸出右臂,那裡,也有一搭相當大的瘢痕,不過看得出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方女士感喟,把一個悲劇濃縮地講出來:「他年輕,我也是,以為愛情可以克服一切,窮,哭嚷的孩子,滿屋的家務,一天,買雜物回來,發覺有市場單子上多算一盒洗衣粉的價錢,他立刻教訓我,令我回去算帳,拉扯間,開水倒翻……」

  志佳還是第一次知道英明神武的方小姐有這種過去,不禁發呆。

  「我記得我大聲叫:『即使我不是一個好的家庭主婦,我會是一個好的雜誌編輯!』」

  志佳忍不住說:「當然你是好主婦好母親!有人一無是處,惡人先告狀,故意踩低你糟蹋你,好使你信心全失,以為錯在你。」

  方小姐一怔,「這個道理,我要到很久之後才明白。」

  志佳哼一聲:「幸虧社會賞識你。」

  方小姐苦笑。

  志佳問:「此刻他在何處?恐怕用放大鏡都找不到吧?」

  方女士不出聲。

  「在他心目中,他絕對是懷才不遇,你肯定是貪慕虛榮,」佟志佳說,「不用費時辯白。」

  方女士笑了,放下衣袖,「不過傷痕已經褪得幾乎看不見了。」

  其實是在那裡的,既然當事人那麼說,聽故事的人何必去指出來。

  「來,在藍圖上簽一個字。」

  她拎著公事包離去。

  每一個人都有她的傷痕。

  傍晚,小朱抽空來替她驗傷。

  志佳這才把噩夢告訴他。

  「我可是破了相?」志佳含笑問。

  「別擔心,在我雙眼裡,你永遠是個美女。」

  「你會不會解夢?」

  「不,我無異能,但我是一個醫生,我認為你的傷口受滾沸的開水所燙。」

  「在噩夢前還是噩夢後?」

  「我不在現場,我不知道,對我說,那並不重要。」

  佟志佳笑了。

  第十章

  「你為何笑?」

  「在大學裡,我讀一系列的袋裝書,叫什麼什麼簡化,像法律簡化,會計簡化……朱爾旦,你所著巨著叫人生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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