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佳十分好奇,反問:「不然還怎麼樣?」
應君說:「天,你真的全忘了。」
那口氣,同華自芳一模一樣。
志佳緩緩抬起頭:「我忘了什麼?」
應君不願再與她對話,「馬姬,送客。」
他抱著女兒進內室。
志佳只得放下水果離去。
華自芳真幸運,有那麼可愛的一個女兒。
假如她是她,必不放棄那孩子。
暖烘烘的小身體,抱在懷中,舒適溫馨,志佳回憶剛才的感覺,猶有餘馨。
成天就和她廝混即可,還用做什麼事?
志佳忍不住致電華自芳。
「你沒告訴我,你與應佳均有一個孩子。」
華自芳在那邊一聲不響。
「看得出應某深愛那個孩子,真奇怪,和孩子的生母一點感情也沒有,但視她所出的骨肉如命根,這真是一個矛盾之至愛恨交織的世界。」
華自芳仍然默不作聲。
呵,志佳想,她不願意提起此事。
「請恕我問一句,你有否定期探望那個孩子?」
華自芳仍然沉默。
志佳自嘲:「看我,真多事。」
半晌華自芳才說:「你真的不記得了?」
志佳吁出一口氣:「你們要到此刻才相信。是,有四年時間所發生的事完全在我記憶中消失。」
「志佳,那不是我的孩子。」
「嘎!」
「我從未生育過。」
「呵。」
「事實上,我與應君分手,和那孩子亦有莫大關係。」
志佳非常震驚,她無意中掀開華自芳的瘡疤,「對不起,我誤會了。」
志佳掛斷電話。
她甚覺歉意,觸動舊傷,楚痛不在話下,牽動那份恥辱,才真正要命。
志佳正不安,方女士推門進來,「要不要看藍圖?」
志佳強笑道,「全交給你了。」
「難得你肯權力下放。」
「方,你有兩個孩子可是?」
「大女十歲,小女八歲。」
「你深愛她們?」
「啊!有什麼事我必定先挾著這兩個孩子走。」
方女士十二分肯定。
志佳微笑,「說得好。」
「怎麼?動心?」
「嗯,昨日,我看到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身不由己,把她擁在懷中。」
「可怕又防不勝防的母性因子發作了。」
「是。」
「乘來得及,成家立室吧!」
志佳側著頭苦笑,「連對象都沒有呢,空中樓閣,水花鏡月。」
方女士嚇一跳,那英俊的醫生怎麼了?
志佳補一句:「我失戀了,被拋棄了,十分痛心。」
方女士嗤一聲笑出來,能如此活潑傳神地形容一件事,可見創傷不深,毋須擔心。
志佳無奈,「時代進步,一切講風度修養,已不作興把事情鬧大。」
方女士輕輕說:「人不愛你,你要自愛。」
「真是,以後日子還長著呢!先弄得自己醜態畢露,家散人亡,並無益處。」
「所有的創傷終有一日會得痊癒遺忘。」
志佳微笑,「人體構造真真奇怪。」
「感謝上帝。」
話雖然這樣說,那日下午,志佳想到與倉喆共度的快活時光,不禁黯然。
這可恨的華自芳,一次又一次自她手中爭奪伴侶,明知勝利亦等於失敗,她還要再接再厲,在所不計,報前世一箭之仇似勇往直前,佟志佳與華自芳,不曉得誰比誰更悲劇。
傍晚,秘書已經下班,電話自動接進來。
志佳聽見熟悉的男聲喂一聲,脈絡活動,問道:「倉喆?」
「不,我姓應。」
志佳怔住,他怎麼會主動同最最恨惡的一個人聯絡?
「我已考慮清楚。」
志佳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考慮什麼,應某在講什麼話。
「親友們亦勸我看孩子份上退一步。」
孩子,呵那小女孩子。
志佳不由問:「你怎樣打算?」
「二十四小時通知,你隨時可以來看小彤。」
那秀麗的小女孩叫小彤。
「呵,謝謝你。」
「我希望你合作,守信用,如果帶她外出,留下聯絡電話,不要超過三小時。」
志佳驀然抬起頭,應君當她是誰?莫是找錯了人,「我是佟志佳。」
對方不耐煩地說:「我當然知道你是誰。」
佟志佳還想說個清楚,被他打斷話柄。
「你要用比較溫和的方法接近小彤,畢竟她已有多年沒見過你,佟志佳,你最擅灑狗血搞花樣,莫說我不警告你!」
志佳耳畔嗡嗡作響。
「小彤昨日問我,你是什麼人——」
志佳聽到自己的聲音給他續上去,「我是什麼人?」
輪到那邊死寂一分鐘。
「我是什麼人?」志佳聽見自己追問。
「你是真還是假?」對方不怒反笑。
「請你告訴我。」志佳自問再誠懇沒有。
「你猜你是小彤的什麼人?」
志佳沉默。
她緊緊閉上雙眼,盡力思索,企圖把至遠至深的記憶追溯出來,但是用盡全力,卻無半點蛛絲馬跡。
就在這個時候,志佳聽到那邊有小小稚嫩聲音傳來:「爹爹,你和誰說話?那是誰?可是媽媽?讓我和媽媽說幾句!」聲音漸漸接近:「媽媽,媽媽。」
志佳全身發抖,眼前一黑,話筒噗一聲落下,她昏倒在地,頭撞到寫字檯,發出極大的聲音。
辦公室門虛掩著,外頭有同事聽見聲響,連忙跑進來,一見這般情況,即時搶救。
佟志佳在醫院醒來。
睜開眼睛,只覺眼前一片潔白。
感覺十分舒服,像是長久沒有睡過一次好覺,這趟是例外,她輕輕伸一個懶腰。
雪白房間有一扇窗戶。
窗外樹枝上尚餘零星落葉,這必定是個冬日早晨,室內散發著鮮花的芬芳。
佟志佳撐著雙臂自床上坐起來。
呵,剎那間她把前因後果完全想起來了。
心神亂到極點。
佟志佳捧著頭,記憶呵記憶,為何你只能去到大前年的冬日?
她覺得煩擾苦澀之至。
假使永不醒來,豈非反而寧靜。
她遞起雙腿,才想下床,病房門被推開,一位白衣護理人員笑說:「早,今日天氣真好,佟小姐,你記得我嗎?」
「早,馬利。」
那個叫馬利的看護說:「倉醫生很快就來看你。」
可是另一位醫生比倉醫生更快趕到,他是朱爾旦。
小朱見佟志佳已甦醒,鬆口氣:「謝天謝地。」
志佳有點羞愧,連忙找個堂皇的藉口:「我是積勞成疾,終告不支。」她怕他誤會她諸多做作。
小朱嗤一聲笑出來。
看護出去了,小朱在她身邊坐下,「志佳,你生育過?」
佟志佳一呆。
他解說:「你進院來,由我負責檢查。」他握住志佳的手。
志佳點點頭。
「那孩子呢?」
關心與多事是完全有分別的。
「我剛得知她的下落。」
「她有多大?」
「五歲。」
「發生什麼事?從未聽你提過。」
「小朱,說來話長,慢慢才跟你說,此刻勞駕你速速替我辦出院手續。」
「慢著,倉喆開完會馬上就來。」
「我就是不要見倉喆。」
「志佳,何必賭氣。」
「小朱,他一定以為我出手段拘留他,心中怪我戲劇化。」
「不會,昨晚他來過,極表關懷。」
「那更好,我已無事,出院為妙。」
「有話你倆可趁此機會說清楚。」
志佳笑出聲來:「小朱,你真是個好人,將來女朋友不妨在你跟前昏死一次半次,便讓你一世感激涕流。」
小朱訕笑。
志佳低聲說:「我希望保留他對我的尊重。」
小朱答:「我們都尊重你。」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應佳均的想法剛相反。
她從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想而知。
志佳與朱爾旦擁抱一下,離開醫院。
額頭上起了高樓,且有擦破之處,貼著膠布,腳步也浮浮。
一到家,同事已爭相來電慰問。
志佳第一件事是撥電到應君的辦公室,開口便道:「二十四小時預約,我明早此時到府上與小彤見面。」
應君過一刻才有反應,「你沒事吧?」
「我很好。」
兩人聲音同樣冷淡。
「我會知會小彤。」
「謝謝你。」
兩人並沒有起爭執。
志佳不由得感慨,呵終於成了,宇宙天地間任何大小事宜都可以用理智成熟簡單快捷的手法解決。
何必管誰是誰非,只要能達到目的。
她伏在書桌上良久良久。
電話鈴響。
「志佳,我是自芳,無論你記不記得起來,我都得告訴你,那孩子——」
志佳淡淡說:「我已記起來了。」
華自芳吁出一口氣,「呵你可以向應某爭取撫養權。」
「我自有主意。」
華自芳聽出佟志佳口氣冷淡,不禁自辯:「我受令尊所托,前來喚醒你的記憶,你不能怪我。」
佟志佳一呆,她父親!
「你可以去問他。」
志佳的涵養工夫已今非昔比,仍然忍不住笑笑說:「家父大概還托你做另一件事。」
那邊不出聲。
「家父大概不喜歡倉喆,叫你把他解決掉。」
華自芳開口:「志佳,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
佟志佳忽然大笑:「對對對,自芳,多謝你提醒我,命中有時終需有,命中無時莫強求。」志佳笑得掉下眼淚來。
華自芳冷冷說:「你生命中那些見異思遷,意志薄弱的男人,去得痛快,不要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