萼生聽過母親慨歎:「活了大半生,無法證明自己是什麼人,天天這樣非驢非馬的過。」
岑仁芝不願意做外國人,但是她愛上目前這種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生活,於是繼續含糊地過日子。
成年後萼生勸過母親:「只不過是一本旅行證件而已。」
岑仁芝這樣回答女兒,「對,你也兄不過是我體內一組細胞繁衍的結果而已。」
母親不是普通的母親,萼生哪裡說得過她。
陳萼生連岑子和都應付不了。
兩個表弟,性格相差天共地,最令人不服氣的是,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階級天之驕子了,他的享受,很可能由蔣午昌這種勞動階級用血汗繳稅間接供奉,卻當不知足,誤聽山海經,以為西方社會遍地黃金!拾得動就可以拾,一定是看荷裡活電影看得太多了。
與子和一席話,萼生情緒低落,連臉上的腫塊消失也沒有慶幸。
傍晚,史蒂文生前來照顧小師妹:「我們在三樓的音樂酒吧,下來喝一杯。」
萼生原以為可以向外國通訊社的前輩討教討教,誰知那幾個人的身邊都帶著女伴,萼生完全不方便講話,過了十來分鐘,她識趣地告辭。
史蒂文生追上來,「你有心事?」
萼生點點頭。
「明天有什麼節目?」
「去參觀本市各項偉大的建設。」
史蒂文生會心微笑,「我早說過,女同事們都不大喜歡這個城市。」
萼生沒好氣,「洋基回家。」
第二天早上,酒店門外停著輛大型旅遊車,自有車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紹:「歡迎免費參加本市最新建設,三小時後送返酒店。」笑容可掬。
萼生沒有上車。
她要看的,肯定是另外一面。
背後傳來一把聲音:「你應當上車,節目不錯。」
這準是劉大畏,回頭,果然是他。
只見他邋遢如故,拍著手說:「今天不做蒙面女俠了。」
「請問節目包括什麼?」
「參觀三間大學的先進設施,股票交易所運作,東南亞最大衛星傳播站,電腦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統,還有,最新蓄水庫,以及腦、心、肺科醫院。」
難怪免費,悶死人,恐怕貼上午餐亦乏人問津。
「我不要看。」
「小姐,你要看什麼?」
神秘的東方:鴉片窟、妓院、三合會、石板街、避風塘、蛋家婦撐著小艇過來招手,哈羅哈羅,身邊蹲著衣衫破爛出屁股的小孩……
乞丐、水兵、酒吧、脫衣舞、城寨、徙置區,最好還有崇洋的親友,看見萼生誠心拜服,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樣毫無懼色地索款討債。
太先進了,太乾淨了,萼生不要上車。
「還是你帶我到處逛逛吧。」
第一站到銀行,她要去兌美金,付車資結劉大畏的時候,她厲聲說:「收取外幣是違法的。」
他答得飛快,「你不講,誰知道。」
萼生隨即發覺她言重了。
走入最大型商場,她發覺所有名貴消費貨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單位,同前從沒有什麼不同,出示護照,放行支票立刻兌現,方便之至,唯一分別:售貨員服務態度之佳,堪稱一流。
她什麼都沒有買,價錢實在太貴了,令萼生咋舌,在北美洲中級城市長大的她穿慣了八十元一件的連身裙,認為一千八百的襯衫簡直荒謬,穿上可以任意飛翔嗎,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小劉站她身後,留意她表情變化,細聽她的評語,不禁深深歎息,資本主義搞什麼鬼,怎麼栽培出這樣樸素純真的女子來。
遊覽半晌,萼生轉過頭來向小劉眨眨眼,「漢堡?」
劉大畏胃口壯大了,「天天漢堡?」
「老劉,你別過分。」
「我聽說日本菜最好吃。」
這下子陳萼生上當了,在她的地頭,因為海產豐富,日本菜並不算特別名貴,所以她只略想一想,便豪爽地說,「你帶路吧。」
那劉大畏如願得償,大喜過望,搔著頭皮,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麼好運的樣子。
到餐廳坐下,打開菜牌,陳萼生看到價錢,額角險些冒出汗來,風疹差些復發,倒底有涵養,只是瞪老劉一眼,只打算叫客麵條。
老劉忽然輕輕說:「看你,荷包比我還澀,我請你算了。」
比陳萼生闊綽有什麼稀奇,只有岑子和母子才會相陳萼生隨時一丟手就能甩出十萬八美金,直至今日萼生每月只能自父親領得三百元,每次取款,父親還絕不放過她,擰擰地面頰,笑「這女兒恐怕要養一輩子」,萼生不知道多麼渴望經濟獨立,不然的話,不會一聽美新處的出價,立即忙不迭把功課接下來,不過這次不能叫劉大畏請。
辛辛苦苦走單幫,冒風險,他貯錢娶老婆的故事感動了她。
吃頓好的不算過分,她揚手叫來女侍應。
一邊還不忘打聽民生行情,客人都是些什麼人,你們老闆是誰,生意好不好……女侍應很大方地告訴她,鋪子屬於泰古集團,生意一貫不差,客人華洋雜處,萼生記得泰古這間大公司早已是遷冊,可見亦是外商。
聽不出端倪來,萼生因問小劉:「一兩百美金一頓飯,你也要賺好幾天吧?」
小劉說了實話,「我的收入哪裡有準則,遇上淡季,三天沒一單生意,這館子裡客人階級不一樣。」
「不都是無產階級嗎?」
「開頭的時候是,後來生活在俗世上,身外物未免積聚日多,扔都扔不掉。」
萼生差些沒笑出眼淚來。
她沒想到一萬數千公里外的一個司機與她可以談得這麼投機,不過這句話有語病,階級觀念太重了。
最終由萼生結帳,她一生中最貴的一餐,毫無疑問。
原本想匆匆離開這所消費昂貴的大廈,劉大畏叫住她。
他有點忸怩。
「什麼事?」萼生大奇,他也會不好意思。
他指指櫥窗,那是賣體育用品的店舖。
「勞煩你替我買雙六號女裝球鞋。」
是給他的愛人的。
萼生溫和地說:「我同你進去挑。」
「算了,我這身打扮,徒遭白眼。」
「金錢面前,人人平等,來。」
「小姐,」他急了,「你倒底幫不幫忙?」
萼生扭他不過,只得叫他在門外等,跑進去,買一雙六號鞋交他手中,他要把錢還她,萼生拒收。
他愛她。
這樣千方百計要對她表示一點心意。
萼生主觀地認為劉大畏不是一個壞人。
回程,萼生吩咐小劉載她往兒時熟悉的地方遊覽,她就讀的小學卻已經拆卸,改建為一座設備先進的半自動郵政局。
萼生惆悵地留戀門外一棵影樹。
就在這棵樹下,小同學與小同學虛榮地比較午餐便當之優劣,萼生被比下去那日,使回家哭著臉訴苦。
母親教訓她;「將來你是誰才最重要,一個人的高下,同午餐盒子裡裝哪種三文治有什麼關係。」
母親真是有個百折不撓的大女人,把所有細節抹煞,目空一切瑣事。
話是這麼說,倒底第二天還是給女兒換了噴香的燒牛肉三文治。
太多回憶,萼生蹲在鳳凰木下不肯走。
將來結婚生子,如果夠運,養的是女兒,能夠把她帶到這棵樹下來,把往事都告訴她,多好。
假使是兒子,不必了,他們不會懂,要是明白,也太不像鬚眉男子。
劉大畏蹲在一角陪她。
退學那日,老師對她說:「陳萼生,你是一個好學生,我們不捨得你走。」
師生一起傻氣地流下眼淚。
同學們送她一本紀念冊,上頭有全班報名照與電話地址,她一直放在身邊翻閱,結果大意地遺漏在飛機上,父母一直托航空公司找,自然毫無音訊。
回程中劉大畏忽然說:「你外國朋友不少呀!」
萼生一愣,此話何來?
「我親眼看見外國人把整卷美鈔交你手中。」他看到的一定是史蒂文生。
萼生本想解釋,一轉念,覺得沒有這種必要,便稀疏平常地說:「這種男明友,我全世界都有。」
劉大畏這精靈的小子,便馬上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是維持一個距離的好。
「晚上我還要出去,九點請來接我。」
她數鈔票給他。
奇跡出現了,小劉居然推搪,「不用這麼多。」
萼生笑,「啊,忘了娶老婆的事了。」
真的,怎麼可以忘掉,太不像劉大畏了,於是才勉勉強強的收下。
舅母在酒店大堂等她。
萼生看看時間,正好喝下午茶,使請她到咖啡室坐。
舅母氣色本來不大好,後來見萼生小心服侍,使回心轉意。
她開門見山說:「子和有子和的不是,無端端把女朋友也帶來見你幹什麼?」
萼生唯唯諾諾。
「我根本不喜歡那個博小欣。」
萼生急忙把點心往舅母跟前送。
「子和說你已經答應他,我們這邊就開始辦事了。」
萼生嚇一跳,潑翻手中咖啡,「舅母,我什麼都沒答應過,你誤會了,我根本沒有能力,我不名一文。」
舅母雙眼瞪出來,表情如被人灌了一嘴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