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畏一直誤會她深愛關世清。
不不不,少年時感覺還有點模糊,成年後已確實她喜歡同他在起不過是因他慣於遷就他。
這完全是道義上問題,陳萼生受良知責備至抬不起頭來。
手帕漸漸濡濕,萼生累極入睡。
第七章
沒有人打擾她,在樹蔭下她不知睡了多久,彷彿轉過側,改變過仰睡的姿勢,一時間也不知身在何處,好像在宿舍裡,又似在家中。
睡了又睡,漸漸覺得涼,有人替她蓋被子,她一把抓住,呢喃,「媽媽。」
有什麼東西落在她臉上,伸手去拂,柔軟而芬芳,睜開眼睛,原來是花瓣,她仍然躺在長凳上,轉頭一看,劉大畏坐在一旁,捧著本岑仁芝的小說看得津津有味。
天沒有黑,大月亮淡淡影子已經掛在天空一角。
她身上蓋著的是劉大畏的外套。
一有知覺,所有愁苦馬上襲上心頭。
劉大畏放下書,「醒了?叫媽媽呢,真嬌縱,家母逝世多年,我不復記憶她的容貌。」
他竟同她說起身世來,萼生怔怔地聆聽,「是的,無論那人是誰,庸君或庸人,始終要在母腹懷胎十月出生。
「我出身白工人階級,自幼生活清貧,照片中那與我合照的少女,曾經一度,真確是我深愛的人。」
萼生問,「發生什麼事?」
「她在兩年前嫁予另外一個人。」
萼生點點頭。「我知道,他們雙雙出國去了。」
劉大畏苦笑,「這倒沒有,不過生活很舒適,已經有一個孩子。」
他還留著她的照片,珍藏在皮夾子裡,時時看得到。
劉大畏只軟弱了一點點時間,隨即說:「快回酒店換件衣服,你還要去參加宴會。」
「我才不去。」萼生別轉面孔,平生至討厭這種場合。
「小姐,」劉大畏警告說,「人家找你的時候,你不應,你找人家的時候,又叫人家怎麼應你?」
萼生一驚,心灰氣餒,原來人到無求品自高這句話千真萬確,在人簷下過,焉得不低頭。
「我答應過他們七點鐘送你到宴會。」
萼生千不情萬不願那樣坐起來。
她並沒有帶赴宴的衣裳,行李中只得一條夏季花裙子,趁酒店商場時裝店尚未打烊,跑進去胡亂挑一件穿上,說也奇怪,人要衣妝,陳萼生整個人似振作起來。
本來打扮講究全套,髮型、化妝、鞋襪、手袋、首飾,此刻萼生哪裡有心思,瞎七搭八湊合了就隨劉大畏出門去。
中途她忍不住問他:「你究竟是敵是友?」
他回答得很老實,「我們永不可能做真正朋友,我正試圖做一個友善的敵人。」
萼生幸虧聽懂了。
宴會場內燈火輝煌,場面熱鬧,萼生老遠看到母親穿一套寶藍色絲絨捆緞邊晚服,笑容滿面,精神奕奕,正與主人家握手,她彷彿有備而來,把最好的行頭都帶在身邊。像是完全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事:這種大場面正等著她。
萼生弄糊塗了,難到母親有先見之明?
更使萼生驚訝的是舅舅岑仁吉一家三口就與有榮焉地站在母親身邊,招呼嘉賓,神出鬼沒,他們都應召而來。
萼生有第六感,目光在場內搜索阿姨,果然,被她看到仁屏阿姨正淡淡坐在一角喝茶,只是不見午昌表弟。
她同劉大畏說:「我指去同阿姨談一會兒。」
「就快入席了。」劉大畏不忘他監視人身份。
果然,先頭見過的那名中年婦女走過來,「陳小姐你可來了,酒會時記者們到處找你,快到首席來如座。」
萼生萬分不如意地隨她到首席,發覺母親身邊已密密擠滿了人,都想分一杯羹的樣於,舅舅舅母看見萼生也沒有起身移挪讓位的意思,舅母一手按住兒子,示意他也不要放棄與正副文化部長共席的機會,一時間主人家只得吩咐多拿一張椅子來。
萼生卻如釋重負,打個哈哈,「我坐到副席去一樣。」立刻腳底抹油往後退。
百忙間只覺母親今晚真威風真漂亮。
這種角色,演多了,會使人沉醉,說不定什麼時候戲服就脫不下來,人就走入戲中,永遠演將下去,再也不甘心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
萼生找到仁屏阿姨,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
人多,不方便講話,姨甥兩人有默契。
侍者斟上香儐,萼生貪婪地喝一口,遠遠看著受眾人撮擁著如一顆明星般的母親,舉舉杯子,整杯酒乾掉。
只聽得仁屏阿姨在她耳畔說:「下個月起我就搬回城裡來。」
萼生一怔,「哎呀,那太好,要方便得多了。」說不定親戚都會多起來。
「仍住你外公的老房子裡。」
「是怎麼一回事?」萼生又詫異又歡喜。
阿姨微笑,「因你母親閒閒一句話,她說:「我妹妹竟住鄉間,說起來頂委曲的」,上頭把公寓收迴環我。」
萼生張大了嘴,母親的話竟這麼有力!
「大姐始終沒忘記我。」阿姨聲音輕輕。
萼生亦感到快慰,只是「午昌表弟呢?」
「他已經適應鄉間生活,不願進城,我隨得他去。」
萼生點點頭,人各有志,自由最重要。
「他一對大手,一對大腳,走在城裡,怪突兀的。」阿姨停一停,「他鄉間有了女朋友。」
萼生問:「阿姨,以後你要不要每年算分數?」
「身為岑仁芝之妹是我的總分。」阿姨笑。
與她們同桌客人並不知道這兩位婦人是什麼人,只當是名不見經傳的行家,緘默一會兒,忍不住紛紛發表起意見來。
「沒想到小資產階級情調的作者地位也可抬至如許崇高!」酸溜溜。
「人家一直有群眾基礎你曉得嗎,她寫一句好過我同你寫一百句,她閒閒一段宣傳好過你我打鑼敲鼓,這叫做各有前因莫羨人,來喝一杯。」
萼生一點都不介意,人人有權發表意見,那才叫做好呢。
這時岑仁芝已走到台上,由主人家陪著一字排開祝酒。
她發表了不長不短的演說,這一兩天裡,她所見到的建設,美輪美奐,走在時代的尖端,無與倫比,偉大透頂……她所遇見的人,個個謙謙君子,好好先生,和氣樸實……奉承得去到頂點。
萼生開頭只覺混身爬滿雞皮疙瘩,後來轉念,管它呢,只要能幫到阿姨,只要能救到關世清,還不愧是好交易。
她內心忽然澄明,碧清一片,恍然大悟,不由得微微一笑。
抬起頭,才發覺仁屏阿姨也正看看她笑。
席間人卻不以為然,「這樣的話,誰不會說,我發表過不知多少次。」
「你說有什麼用?」滿堂哄笑,「你領著作家協會發放的津貼,說得再好也是份內事!怎麼同岑仁芝比?人家說好,是我們的面子。」
講到這裡,見岑仁屏與陳萼生兩個生面人久不搭腔,不禁起了疑心,因問:「兩位代表哪個單位?」
就在這個時候,行人過來請岑仁屏與陳萼生,「兩位無論如何要坐到首席去。」
萼生只得挽起阿姨的手站起來。
只見母親身邊已經騰出兩張空椅子,不如是什麼人終於被淘汰出局,萼生剛剛坐在舅母身邊,舅母當著所有人的面就搖動萼生的手表示親熱。
大廳中起碼擺著十桌酒席,萼生一時沒看到劉大畏坐在什麼地方。
每上一道菜,岑仁芝就舉杯祝賀,必有一個名堂,妙語如珠,把官同民娛樂得什麼似的,酒量又宏,人敬她,她敬人,不亦樂乎。
真人不露相,萼生第一次發覺母親這樣吃得開,簡直像個白相人,江湖客,原來一直以來,她非不能也,乃不為也。
叫性格單純的父親看見,一定嚇得跳起來。
一頓飯吃了很久很久,有人歡喜,有人愁,岑仁吉教授一家直吃得紅光滿面,陳萼生越吃越悶,珍餚百味,不知其味,難以下嚥。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岑仁芝把親眷們拉在一塊兒送客。萼生聽得母親與文化部長說,「沒想到國家這樣重視文藝工作者。」
萼生不敢細視母親的面孔,只怕她感情逼真到雙眼中閃著淚光。
薑是老的辣。
岑仁芝又說:「今晚這般盛況,對一個寫作人來說,是至大榮譽。」
部長只是握住岑仁芝的手笑。
宴會終於散了。
岑仁吉教授還想送大姐一程,可是專車早已駛到,載走了岑仁芝。
岑仁吉於是退而求其次,問二姐,「我送你吧。」
誰知舅母清醒得快,立刻說一句,「二姐住那麼遠,你明天不用上班?」
岑仁吉便噤了聲,雖然另外有情人,在這種事上,他還是挺尊重妻子。
好一個岑仁屏,只笑笑說:「大姐已替我安排妥當。」
果然,另一輛黑色豪華大房車駛過來停在她跟前。
萼生過去話別。
仁屏阿姨握住她的手說;「事情一解決速速回家。」
萼生拚命點頭。
有話也不宜多說,阿姨上車走了。
舅母塔訕道;「萼生你還是住在原來的酒店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