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載我到維多利亞公園去。」
小劉愣然,「什麼?」
這個詫異的反應證實了萼生的疑竇,她笑笑,攤開城市地圖,指著說:「維園,你不會忘記老好市肺維園吧,現在叫人民英雄公園。」
小劉哼一聲,「你老用舊名稱,誰記得。」
「老劉,」萼生用炯炯目光看到他靈魂裡去,「一個在本市土生土長的人,會得忘記皇后大道、京士柏、瑪麗醫院,但一定會對老好維團有印象。」
劉大畏臉色一變,但猶自裝得嘻皮笑臉,「我那時太小。」
「不小了,有十歲八歲了,爸媽沒帶你去過維園?不可能。」
小劉不再強辯,他完全靜下來,一門心思開車。
「老劉,你不必瞞我,你根本不是本地人,你從外省來找生活,對不對?」
他仍然不出聲。
「本來是不該拆穿你的,你對本市也已經相當熟悉,又開得一手好車,我只是想你知道,我不是一般遊客。」
小劉像是被吃癟了。
萼生說下去,「我推測你來自上海,所以未婚妻在那裡等你。」頭頭是道地推理。
又過許久,小劉像鬆了口氣,然後委瑣的說:「都被你猜中了。」
「你本來是個知青是不是?」
「知青一文錢一百個。」
「別說這種喪氣話。」
小劉讓她在公園門口下車,他自己去停車,伸手抹一抹額角,全是汗水。
為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在路燈下伏在駕駛盤上,一顆心猶自忐忑。
並不是害怕,他的身份拆穿與否均不重要,但是傷害一個那樣單純的女孩子真是罪過。
她是他所見過的成年人中最可愛最沒有機心的一個,真不能想像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可以培育出如此奇葩。
從小事往外推,對於別人的社會,他倒底知道多少?
最令劉大畏受不了的是,陳萼生對於陌生人是那麼毫叛保留的信任、對人以誠本來是美德中的美德,但這一次,恐怕陳小姐要失望了。
他看著陳萼生緩緩走進公園,站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之前仰望。萼生完全呆住了,水銀燈照耀下,紀念碑是這樣巍峨,起碼有一百公尺高,狀如一支火箭,直矗星空。
這是本來安放英國女皇推多利亞銅像的位置。
的確應該更名了。
供奉一個番邦的貴婦有什麼意思。
萼生有衝動朝紀念陴恭恭敬敬鞠一個躬,一轉念,便問自己:閣下對人家的英雄,認識又有多深?
她十分困惑,要愛不肯愛,要恨不敢恨,怎麼辦?
幸虧小劉走過來了。
萼生只得把大前提暫且放下。
他倆緩步向公園內走去。
「幾點題關門?」她問他。
「十點。」同從前一樣。
公園裡遊人少得出奇,萼生不服氣,她這次特地挑這個尷尬鍾數來這裡,為的就是要看公園裡的情侶,可是他們卻躲到哪裡去了?一對都沒有。
小時候每與同學經過維園,都結伴進來兜個圈子,看到雙雙男女旁若無人似籐般把身體纏在一起!就偷偷的笑,聽說晚上這種現象更猖狂,小萼生一直想實地觀察,可惜家長不准。
一次,跟高班同學為游泳比賽來維園,散場已是黃昏,終於被她看到奇景,印象深刻,蔚為奇觀,所以成年後決定舊地重遊,萼生相信從至細微的地方可看到大風氣。
逛了二十分鐘!不見老人孩子不稀奇,連戀人都沒有,出乎意料。
呵,莫非要肅清市容、不再允許有傷風化舉止?
「喂,老劉,你是導遊,你倒說說看!公園裡雙雙對對的情侶都到哪裡去了,莫非時間還早,好戲尚未開場?」
劉大畏又笑出聲來。
「老劉,你笑我什麼。」
「誰還有閒情逸志談戀愛,你倒說說看。」
嘎,沒有人戀愛?一次二次大戰戰場裡尚又發生多少可歌可泣的偉大愛情插曲,如今太平盛世,為什麼不能戀愛?
「生活逼人,自動放棄戀愛權利,遇到合眼緣的異性,三下五除二,談好條件,越快結婚越好,還浪費時間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呢,簡直累人累己。」
殘忍。
「你同女友也是這樣想?」她試探問。
小劉微笑,「我?我大半年沒見過她了。」
「結婚要申請嗎?」
「一定要正式辦手續,那也是申請的一種,合乎條件規格,當局才會批准,你們那邊何嘗不一樣。」劉大畏處處護著他的政府。
「我看夠了,」萼生說:「你送我回去吧。」其實她什麼都沒有看到。
「這幾天來,你的觀感如何?」劉大畏問她。
「不知道怎麼說好,總而言之,感慨萬千。」
萼生搔搔頭。
「還喜歡嗎。」劉大畏試探地問。
萼牛肯定她還是喜歡溫哥華多一點,但是對著人家說不覺得人家的城市有什麼好,是非常無禮的一件事。萼生只是笑了笑。
劉大畏說:「我們回去吧。」
萼生忽然好奇,「你住在哪裡。」
劉大畏又一怔,萼生覺得他今夜似有心事,這樣一個經風霜跑碼頭的健將,居然露出忐忑之態,可見一定遭到頗大的困惑。
半晌他回答:「你才不要知道我住什麼地方。」
可能不是體面的住宅區,也許只是租用一間小房間,位於城市與鄉鎮邊緣。
「你有煩惱。」萼生問。
劉大畏啞然失笑,「我是個粗人,不懂這些玩意兒。」
這幾天小劉一直努力蓄意地向她表現他粗擴的一面,萼生早就注意到了。
車子駛回酒店去。
時間已經不早,萼生拍拍小劉的肩膀,表示安慰,小劉真有趁勢按住她手的衝動,用了千斤之力,才按捺住了,萼生離去之後,他才知自己用了九牛二虎力道,手臂酸軟不堪。
他駛走了小轎車。
酒店橫門地庫是一間唱片夜總會,熱鬧喧嘩的樂聲使勁外洩污染了空氣,有三三兩兩打扮濃艷的女郎在門外徘徊。
萼生搖搖頭,只要是大都會,就有藏污納垢的縫隙。
這些女孩子站在這裡幹什麼,路人皆知,當然是為著做生意。
叫衛生管理隊把整個城市用消毒藥水洗刷都不管用。
慢住,她認得其中一個。
稍微誇張的大圓臉,不錯的身段,一雙眼珠子仍在亂轉:這是岑子和的女友傅小欣。
萼生向傅小欣走過去。
有人搶在她前頭,那是酒店的保安人員,他用很輕蔑粗魯的語氣欲把那幾個女孩子趕走,他甚至已經伸出手來拉她們的膀子。
萼生連忙說:「這位小姐是我的朋友,我叫她在大堂等!不知恁地她竟跑到這裡來看熱鬧。」
萼生拉住傅小欣。
傅小欣驚恐地點頭。
萼生二話不說.拖著她往酒店內走去。
傅小欣身上不知擦著什麼香水,萼生覺得刺鼻,皺上眉頭。
萼生帶她到咖啡室坐下,傅小欣脫了險,神色反而呆滯起來,眼珠也不動了,擺脫那活色生香的姿態,她看上去反而有一分娟秀。
「謝謝你。」她低聲說。
「你站在那裡幹什麼,子和知道嗎?」
傅小欣站起來,「岑子和管不到我。」她想走。
「坐下」,萼生按住她肩膀把她推回椅子,「你要回答我的問題,不然我叫司閣來抓人。」
此言一出,萼生掩住自己的嘴,太恐怖了,人性卑劣的一面畢露,稍有權力,便威嚇虐待起弱者來,嗯,她陳萼生本來不是一個這樣的人,今晚是怎麼了?
只聽得傅小欣說:「我只不過想跟人進去跳個舞,喝杯果汁。」
「叫子和帶你不就得了。」
「他哪裡有資格!」傅小欣扁扁嘴,「所有夜總會用的都是外幣,他進得去?他只有一張會說空話的嘴巴,前兩天,還說有辦法把我弄到美國去半工讀呢,學校、工作、宿舍都已經統統安排好了,還不是講鬼話。」她氣憤得不得了。
那股香水更刺鼻了。
傅小欣說下去:「跳個舞.散散心,有什麼不對?」
萼生看看她,「只怕還有下文。」
「那又怎麼樣?多認識一個有護照的朋友,多一條路,說不定哪一日就出去了。」
「你急急想到哪裡去?」
「美國、澳大利亞、日本、加拿大,什麼地方都好。」
「為什麼要這切離開自己的鄉土?」
話才出口,陳萼生便知差矣,果然,傅小欣指著她冷笑連連,「你哪裡有資格問我這句話,你一早已經出走,你只不過是運氣好,千萬不要以為你品格比我高貴。」
傅小欣打開手上塑膠手袋,取出化妝袋,扔到萼生面前,「還你!」
果然是萼生失去的化妝袋。
傅小欣跟著站起來走了。
這一次,萼生沒有再阻止她。
輕輕拉開化妝袋拉鏈,萼生發覺她的粉盒,她的唇膏,她的胭脂,她的香水統統都在。
她的香水!
那難聞刺鼻的味道原來是陳萼生慣用的香氛茶玫。
想都想不到。
人的偏見有多重,在自己身上,是馨香,在他人身上,即是俗臭.
萼生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半晌,女侍拿來帳單,「小姐,我們打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