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爺爺、父親、兄長,對這樁婚事全抱持樂觀其成的態度,倒是他那方的家人……
據聞他們並不贊同伊悔娶她,因為她少了一條腿。
但伊悔很堅持,害他家裡的人快氣炸了,直罵她是個迷惑人心的害人精。
齊珞薰倒是不在意,認識伊悔多年,早知他個性執著頑固,決定的事,絕不輕易更改,他家人搞不清楚,妄想撼動,才是腦筋有問題。
他們說不來參加她和伊悔的婚禮。
她有些遺憾,在這人生最美的時刻,她希望所有人都能為她祝福。不過伊侮好像不怎麼在乎。
最近,他最熱中的是——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珞薰,你看,我把盤子洗好了。」瞧他快樂的,真教人搞不懂,只是洗個盤子,有什麼好開心的?
「麻煩你了。」她勉強揚起唇角,對他招招手。「不悔,今天我們就要回台灣了,你……一點都不緊張嗎?」
他呆呆地眨了兩下眼。「為什麼要緊張?」
「因為你終於答應出售人偶,一定會有很多人想知道,堅持不賣人偶的你為何會突然改變心意,恐怕記者們會追得你喘不過氣來;也或許……它們賣得太好,藝廊會卯足勁催你再做新的,再不然……你沒想過,它們可能賣不出去嗎?藝廊萬一要你退錢,怎麼辦?」她說了一大堆,卻都沒有提到重點。
其實真正的問題只有一個——倘若有人笑他娶個殘廢的妻子,他會怎麼做?她,很想知道。
「如果有人問我為何賣人偶,就老實告訴他們,我需要錢嘍!至於人偶的銷售問題,」他想了一下。「我做人偶本來就不是為了賣錢,賣得好或不好都沒關係,我還是會繼續做下去。你若擔心家裡經濟問題,我會多接幾個製作娃娃屋的工作,你不必擔心。」
看著伊悔誠摯的笑容,齊珞薰驀然想起多年前聽人評過他的人偶,它們之所以珍貴,就在於其中流露的真情與超凡脫俗的氣質。
因為伊悔本身就是個真誠、堅定的人,所以他做的人偶才會擁有如此美麗的姿態。
相較於他,她的無邊憂慮變得膚淺,深吸口氣,強壓下滿心不安,她對他伸出了雙臂。「時間快到了,我們走吧!」
他笑嘻嘻地走過去,抱起她。「想不到我們在台灣相識,卻居然跑到日本來結緣,現在要走,真有些捨不得。」
「我也是。」環顧一眼住了三個多月的病房,這九十幾天真的發生了很多事。「但飛機不等人,等下回有機會再來這裡回憶吧!現在要趕飛機了。」她催他快走。
「等我們結婚後,來日本度蜜月好不好?」他抱她坐上輪椅,推著她走出病房。
「好啊!」她點頭。
他笑得更開心了。
一路上,他小心翼翼注意著她的神情和路面景況。
嚴鑼告訴過他,輪椅坐起來其實一點也不舒服,所以推輪椅的人要非常小心,盡量維持在一定的速度內,千萬別時緩時急、很難受的。
還有,路面的起伏、坑洞也會震盪到坐輪椅的人,可能的話,最好都選擇平緩的路面走,免得震壞坐的人。
伊悔把這些重點一一記下,隨時不忘提醒自己小心注意。
也因此,當他們走出醫院,幾個同院病人過來打招呼時,伊悔是專心推輪椅到完全不知外界發生何事。
「恭喜你出院啊!齊小姐。」某個病人這麼說。
「謝謝。」齊珞薰頷首道謝,在日本待了幾個月,基礎日語他們大概都聽得懂了。
「伊先生、齊小姐,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另一個病人這麼說。
齊珞薰不好意思地羞紅了臉。
伊悔卻只顧著注意路況,半聲招呼也沒回。他埋頭推著她,一直一直往前走。
當然,他也不會聽到另一記驚詫聲。「呃,他們要結婚?」
「是啊!伊先生千里迢迢從台灣來到日本找齊小姐,就是為了向她求親,現在她平安無事了,他們當然要結婚嘍!」
「但她斷了一條腿耶!」
「人家伊先生又不在乎。」
「真是個多情的好男人。」
「只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
「什麼意思?」
「你們想想嘛!伊先生年少英俊,要什麼女人沒有?現在他是喜歡齊小姐,但他還這麼年輕,多的是機會認識更好的女人,誰能保證他不會變心?」
「說得也是。」
「齊小姐真可憐。」
她可憐嗎?聽著那越來越遠的討論,齊珞薰一張原本紅艷似櫻的嬌顏倏忽變得蒼白。
* * *
伊悔一直沒發現齊珞薰的異常,直到他們坐上飛機。
她就坐在他身邊,一路上半聲不吭,他還是毫無所覺。
空中小姐過來詢問他們的主菜是要魚還是肉?
他替兩人都點了魚。本來他是不愛吃魚的,挑魚刺麻煩死了。
但聽說她一直是喜愛海鮮勝於肉類,於是,他也養成了吃魚的習慣。
午餐一送上來,他立刻幫她把魚刺挑出來,這些工作原本都是她在做的,因為知道他怕麻煩,要讓他吃魚,只有幫他將麻煩解決了。
如今,他們的角色徹底掉換過來。
她看著他以不甚熟練的動作將魚刺一一挑出,突然覺得自己好可悲。
「不悔,你為何突然對我這麼好,是因為可憐我嗎?」她很不安。
他抬頭,愣了一下。「你說誰可憐?」
「我啊!」纖手忍不住摸向自己的斷腿,她的神色變得冷漠。
「你哪裡可憐了?」他不懂。
「因為……」到現在,她還是無法面對少了一條腿的事實。儘管,那已不可改變。
他定定地看著她,仔細觀察,發現她下意識摸腿的行為。「如果你是說腿的事,我不覺得那有什麼好可憐的,你還活著不是嗎?」
「但我這輩子再也沒辦法跑、沒辦法跳了。」在此之前,她甚至是齊家最有天分的武者。
「我這一生也永遠沒辦法去海邊曬太陽啊!」他指著自己的湛藍眼眸,和那一身永遠也曬不黑的雪白肌膚。「聽說夏天去海邊游泳、曬太陽是人生一大樂事,可我活了這麼大,從來沒去過。」
白化症患者另外有個好聽的名字——月亮的小孩。
可這也代表,他終其一生都與陽光無緣。
她想起高中時代,大夥兒起哄鬧著叫他「白雪公主」,後來又改成「白雪王子」。綽號的起源純粹只是好玩,誰也不曾想到,這對他是多大的傷害?
「不悔……」她滿腹愧疚。
「幹麼?」他失笑。「我可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可憐,請你別隨便可憐我。」
她呆了半晌,雙手掩住臉,輕輕地哭了起來。
「珞薰!」他有些慌了手腳。「你怎麼突然哭了?」
她沒說話,繼續哭。
「珞薰,我……你……」他快被她的眼淚給嚇死了。
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沿著指縫滑落衣襟。
他急跳起來。「我去擰條濕巾給你。」其實他更想去請教嚴鑼,女孩子莫名其妙哭了,該如何處理?
但嚴鑼與其餘齊家人早在三天前就回台灣了,現在整個飛機上,沒半個熟人可以給他解答;他慌得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個不停。
幾分鐘後,他擰來濕巾讓她擦眼淚。
老天保佑,她已經不再哭了。
「對不起,不悔。」她突然跟他道歉。
他又是一頭霧水。「你……覺得怎麼樣?」總不會那次意外還留有後遺症吧?他很擔心。
「我一直沒為你著想過……」她激動得全身發抖。
「啊?」現在又是什麼情況,他完全搞不清楚。
「我一定會努力振作,做一個不會丟你臉的妻子。」
「有這麼嚴重嗎?」
「請你相信我。」她忽地捉緊他的手。
「噢,好。」他除了點頭,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她深吸口氣,挺起胸膛。「等著瞧好了,我絕對不會輕易被擊倒。」她才不怕流言,一點也不怕。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如此興奮,他還是努力給她拍手鼓掌。
片刻後。「那現在可以吃飯了吧?」他問。
她瞠他一眼。「不悔,我這麼努力,你一點也不感動嗎?」
要感動什麼?他實在滿腹疑雲,但基於藝術家靈敏的天性,他也知道這時候搖頭,穩死無疑。
因此,他拚命地點頭。「感動,當然感動啦!」
「那你沒有一點表示嗎?」
真的是祖宗有靈,他腦海裡倏忽閃過嚴鑼的叮囑——女人常會心情不穩,這時候千萬不能對她們發脾氣,也不能擺出一副呆頭呆腦的樣子,她們會嫌你不懂情趣。
此時,最好的應變方法是,抱抱她們、親吻她們、再說一句「我愛你」,保證一切OK。
雖然以前他從不是個好學生,但現在,為了照顧齊珞薰,他可是把嚴鑼的話當聖旨在拜了。
「我愛你,珞薰。」傾過身子,他輕吻上她的紅唇,果然瞧見她嬌瞠的花顏瞬間變得火紅,羞怯怯宛若一株迎風初綻的桃花,美麗不可方物。
他瞧得呆了,不免有點後悔當年沒仔細聽嚴鑼教課,如果他認真一些,現在就不會這麼發瘋了,真想再回去讀一次高中。這是伊悔此刻心裡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