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把耳朵移到她的胸膛上,聽到一陣強而有力的躍動,那是她的心跳。
從小,他就埋頭苦做人偶,像被什麼附了身,日夜渴望能做出一個「家人」。
一個他可以放心去愛,而它也會回應他的愛的「家人」;它會永永遠遠陪伴著自己,不離不棄。
但十餘年來,他不曾成功。
直到在森林裡抱住齊珞薰那一刻,某種認知化作雷電劈進他腦海,他發現自己成功了。
他很笨,不是嗎?
想想,從高中開始,是誰一直陪伴他、保護他、照顧他?
只有齊珞薰,她在他身邊待了十年多,他卻視而不見,反向外界去追尋那早在他身邊的東西,他真蠢。
賣掉人偶是正確的;人偶就是人偶,它們永遠不可能變成家人。
媽媽已經死了,就算她沒死,也不會伴著他一生一世,媽媽該陪的人是爸爸。
而他,會建立自己的家,一個有溫暖氣氛、長年被笑聲所包圍的家庭。
他會成為一個爸爸……噢,聽說他的病是遺傳性的,所以要不要生孩子還要考慮,但他一定會有一個貼心爽朗的妻子——她,齊珞薰。
他要她做他的妻子、他的家人。
想到就做,他繞過爭執中的嚴鑼和醫生,偷偷溜進病房裡。
「珞薰?」他輕喊一聲。
她平穩地睡在病床上,一動也不動。
伊悔走到病床邊,俯視她蒼白未褪的容顏。
睡著的齊珞薰有著一張天真無邪的睡顏,長年在陽光底下活動的身體有著健康的麥芽色肌膚,與他的雪白恰成一個鮮明對比。
他伸手,愛憐地撫上她飛揚的五官,它們有著他最缺乏的颯爽與灑脫。
他的手指最後落在她微微脫皮的嘴唇上,它們粗粗的,又乾又澀。
一陣不忍湧上心頭,他低下頭,輕吻上她的唇,濕潤的舌帶著溫熱的津液,來回滋潤她的乾澀。
他一點一滴地舔著它們,直到感覺它們在他的舌頭下軟化,變得柔軟如棉;他心裡快樂得難以形容。
「珞薰。」邊輕喚她的名,他緩緩離開她的唇。
「你為什麼親我?」突然,一記詢問從天而降。
伊悔訝異地睜大眼,瞧見病床上的人兒有了清醒的神智。
「你醒了?」他興奮地抱住她。
是她病了,還是他癲了?齊珞薰不敢置信地眨著眼。
「你真的是不悔兒嗎?該不會是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偶吧?」過去,他從未對她如此熱情,一朝轉變,教她忍不住猜想他是撞邪了不成?
「沒有人偶了。」他搖頭,有些語無倫次。「我把它們全賣了……它們永遠不可能成為家人……所以,你做我的家人好不好?」
「呃?」現在她懷疑撞邪的是她。
「你做我的家人吧!」他快樂地拉起她的手,貼上臉頰。「我們結婚,就可以變成一家人了。」
她想了好久,試探性地開口。「你……在跟我求婚?」
「嗯!」他拚命地點頭。
好,她終於可以確定,他和她都見鬼了。
高中時鼎鼎有名的白雪王子伊悔竟會向男人婆齊珞薰求婚,消息發佈出去,絕對笑死一堆人。
重點是,沒人會相信,連她自己都不信。所以,閉上眼,繼續睡吧!待到天光時刻,鬼怪遠離,她就會清醒了。
* * *
齊珞薰作夢也想不到,她會永遠喪失了「清醒」的時刻。
呃……其實也不能這麼說啦!只不過她聽見嚴大師兄說,伊悔為了請搜救隊尋找她的行蹤,賣光了所有的人偶。
是夢吧?她不敢相信地用力掌了一下自己嘴巴。
「好痛。」真的不是夢耶!
可伊悔不是把那些人偶當命一樣寶貝著嗎?當年他父親,還有日後他爺爺、奶奶、姑姑軟硬兼施都不能叫他改變心意;怎麼這回卻為了她賣掉人偶?
嚴鑼說,翻車消息傳回台灣的當日,伊悔在高中校門口站了一夜,就只為了問他一句,她好嗎?
原來在伊悔心裡,她是如此重要的人,甚至比他的人偶還要緊!
她想起第一次清醒,伊悔在她床邊講的話。人偶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家人,所以希望她做他的家人。
他向她求婚了,在他們相識十年餘後。
她感到既開心又悲哀。
在森林,面臨生死關頭時,她確實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愛他,一直一直……也許從相識的第一天起就愛了。
換作從前,她在考慮一陣子後,或許會開開心心成為他的新娘;可如今……
她望著那條被高高吊起、烏黑腫脹的腿。
她聽醫生說了,它被保住的機率不高;事實上,醫生強烈建議她截肢以保命。
但截了肢,她就殘了,要怎麼照顧伊悔?
從小,伊悔就專心於製作人偶,他在人偶界享有盛名良久,算是個非常成功的藝術家;可在日常生活方面,他無疑是個白癡。
活了二十多年,他幾乎沒為自己買過一餐飯、一件衣。
這樣的一個人,沒人照顧要如何生活?
過去,她四肢健全、身體健康,有辦法照顧他,現在呢?真的截了肢,缺了一條腿的她都自顧不暇了,要如何照顧他?
何況他還是個知名人偶師呢!過去,他堅持不賣人偶時就有很多人在注意他了,如今,他答應出售人偶,她幾乎可以預見他的身價將水漲船高。
伊悔將會變成一個眾所矚目的公眾人物,一舉一動飽受社會注意。
而他卻準備迎娶一名殘廢的妻子,那流言……光想她就覺得背脊一陣發寒。
曾經,她罵伊悔的父親伊靖染是個沒有擔當的懦夫,不管別人怎麼說,伊悔總是他兒子,他怎能因畏懼流言而疏遠兒子?
長大後才發現社會很複雜,有時,人們憐憫的目光都會變成一種深刻的傷害,她有一點點理解伊靖染的痛苦了。
人言可畏!古往今來,多少人為了這句話而死?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去承受這些傷害。
年少輕狂時,她以為世界是繞著自己轉動,現在才發現,根本相反,她喪失了與其抗爭的勇氣。
忍不住覺得悲哀,人們總是在錯過後才懂得珍惜;但能給你的反悔機會又有多少?
閉上眼,她任淚水滑落臉頰。
「小師妹。」嚴鑼像台暴走的火車頭衝進病房。「今天覺得怎麼樣?」
「還好。」她頷首,游移的目光在嚴鑼身後轉動。
嚴鑼會意地一笑。「如果你是要找伊悔,他去退便當了。」
「退便當?」
「對啊!」嚴鑼搖頭歎笑。「不知道他的天才腦子是怎麼想的,居然買了一堆生魚片,說你喜歡吃那玩意兒。被我罵了一頓,病人怎麼可以吃那種東西?」
她悲傷地垂下眼眸,伊悔的無生活能力在此表露無遺。她……又怎能再拖累他?
「大師兄,你想……」她話到一半。
「我回來了。」伊悔拎著兩隻大食盒走進來。他的臉頰紅通通的,深邃的藍眸底精光璀璨,彷彿……他的某些部分改變了,讓向來沈穩的他變得神采飛揚。
「你買了什麼?」嚴鑼拋下齊珞薰走向伊悔,接過他手中的食盒。
「廣東粥,我在中華街買的,聽說它用大地魚乾和雞骨、大骨做湯底,熬足了八小時才成一碗粥,很適合病人食用。」
「喲,學聰明了嘛!」嚴鑼瞄他一眼。
伊悔笑得一張臉都亮了起來。「被你罵過之後,我就去問護士傷患應該吃些什麼對身體才好,是她們告訴我的。」第一次去買食物、第一次與人交際、第一次嘗試照顧人;他樣樣都覺得新鮮,也倍感滿足。
「珞薰,你聞聞,很香喔!」獻寶似地,伊悔從嚴鑼手中搶過一隻食盒,遞到齊珞薰面前。
「呃,果然很香,謝謝你!」她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你要不要吃?」說著,他就想把食盒塞進她手中。
「喂!」嚴鑼一記指骨敲上他的頭。「小師妹連坐都坐不起來了,你就這麼把食盒給她,要她如何吃?」
「是喔!」伊悔看著她,好半晌。「那我餵她。」
「不必了。」齊珞薰嚇一跳,要伊悔服侍她,怎麼受得起。
「你不喜歡我喂嗎?」他低下頭,像只遭到斥責的小狗。
「不是的。」捨不得看他難過的神情,她急忙澄清。
「那是喜歡嘍?」他笑開懷的模樣,讓她情不自禁點了個頭。
下一秒,他搬了張椅子坐到她身邊,拿起一根湯匙喂起她來。
齊珞薰低頭瞧著那冒著白煙的粥,想起相識多年的點點滴滴,一陣激動的情緒街上心頭,同時眼眶發熱。
「怎麼了?不喜歡喝粥嗎?」她突然霧濛濛的眼讓他大吃一驚。
「笨蛋。」嚴鑼又是一記爆栗敲下去。「粥那麼燙,你不吹涼一點,她怎麼吃 ?」
「是喔!」他像個乖巧的學生,老師一個命令、他一個動作,絕對不喊苦、也不喊累。「吹涼了。」湯匙又遞到齊珞薰嘴邊。
她懷著百味雜陳的激情,張口吞下溫熱的粥,那淚卻再也忍不住地滑落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