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手勢熟稔地打好結,正要咬掉繡線,寇冰樹聞言呆住。
「以後你別見外,別再把袁媽媽當外人瞞著,別再暗地裡偷偷往來了。我看了好心酸,心酸雖然是一種美麗迷人的浪漫,但也不能常常這麼酸的。」感性之淚,酸酸楚楚地冒出來,「我戀愛過,我能將心比心,我知道你們聯手瞞著我,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我不會難過……」聲音猛地梗住,出不來了。
咬掉線頭後,聽得很迷離的寇冰樹猶不及問明白,抑抑續續的啜泣已自廚房方向飄了過來。
「袁媽媽,你……你沒事吧?」她擔心地站起來。
「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世界,袁媽媽可以體諒……」兒大不中留,他甚至還沒開口叫她一聲媽媽,就要屬於其他女人了嗎?「小樹兒呀,袁媽媽現在心情好亂好亂,我深信天底下的好媽媽遇到這種事,都會傷感。我不會傷心太久,你先忙……你的,不用理我,嗚嗚嗚嗚嗚……」悲傷老臉埋入帕中,嚶嚶抽泣。
袁媽媽……不要緊吧?
寇冰樹憂心仲仲又不敢驚擾對方,只好繼續在客廳沙發坐立難安。
一空閒下來,她又難掩惶然,忍不住想再動手繡第四朵,期盼以最消極的方式逃避心中一股盤旋不去的焦慮。
藉由落地窗外的夕陽餘暉,將上禮拜慘遭車輪重創的抱枕拿高,細細審量。經由她巧手修補下,原本面目全非的訂情抱枕,迅速恢復了華麗的舊觀,甚至因為新繡上的三朵艷紅山櫻,繁複之中更添幾許嫵媚。
三朵櫻花,是她枯候某位堅持品味獨具的女士一下午精刺慢繡的結果。
聽見後方踩出一串輕悠的步伐,寇冰樹趕緊抬頭關心。
郝思佳姿態嬌美地抱著一束山櫻花,行經寇冰樹跟前,不忘對她側丟過來一朵甜甜的笑靨,狀甚歡愉,片刻前激動得無以復加的低劣情緒已獲得完美控制。
「不用不用!你坐,不必起來。」擺手謝絕寇冰樹的好意幫忙,粉臀一扭一扭地踩向陽台,做今天的最後修飾。
從頭到尾被晾在一角,幫不上忙,寇冰樹一下午除了手足無措,就是心懷愧疚了。她由衷欽佩袁家媽媽為了改造屋子所付出的全副心力與精神,可是……
如臨大敵地回眸一瞥,鋼製大門深鎖如故,門把並無轉動跡象。
夕陽西下後,墨綠色雕花大門自燦爛光線下,隱退於陰影間,開闊的玄關圈出一片悚人暗影。寒風颼颼,捲著入夜後飄起的寒霧,分別自敞開的窗戶與落地窗吹了進來。
近十坪大的客廳尚未開燈,擺飾不多顯得寬敞得近乎空洞,此時陰氣逼人。
畢生奉公守法,堪稱一等良民,這是寇冰樹生平第一次——她暗暗發誓,也將是她最後一次,擅闖民宅。
從進門就後悔到現在,良心就譴責到現在,讓寇冰樹以後再也不敢了。
「大功告成!」郝思佳興奮地合掌一拍,「小樹兒,我們可以開始喝下午茶了!」
這……寇冰樹一愣,茫然無助地望向電視上的皮卡丘電子鐘。
它正一眼閃著六,一眼閃著二十七。
5YYQT5YYQT5YYQT
客廳傳來氣象女主播第N次緊急發佈的低溫特報,聲聲催促外出民眾務必做好防寒準備,嚴防凍傷。那十萬火急的語氣,活像台灣正面臨史無前例的暴風雪侵襲,外頭積雪已達三公尺,冰封十萬里。
「聽到沒有?超低溫特報!超低溫就是溫度超級低,你們這把年紀的老骨頭一凍之後,三天內無法解凍的超寒冷天氣,懂沒?」難怪他差點爬不上來,差點冷死在樓梯間。
「你送的蠶絲被,我們拿出來用了,很暖和,沒問題。」
「什麼沒問題!暖氣內部都爛成粉末狀,還沒問題!」袁七英嗤之以鼻,不屑的眼睛突然瞠大,「等一下、等一下!陳老頭,我有沒有聽錯?你意思是說我不知幾百年前買給你們的被子,你們兩個老傢伙囤積到今天才拿出來用?」
「這些年多虧了你照料我們兩位老人家的日常起居,老是給你添麻煩。這回暖氣機的錢,你可不要又不收了。」陳老先生答非所問地大打太極,態度從容不迫地低頭,從口袋裡小心掏出一疊錢,塞給火氣漸大的小伙子。「阿英,這些……」
「錢給我拿一邊去,省得我被你們這對活寶氣死!」總算安裝好新暖氣機,袁七英逐一測試功能,奮力按遙控器洩恨。
就知道他們兩個除了騙他,別無像樣好本領。幸好他神機妙算,太瞭解兩隻老傢伙,今天提早休息扛了台暖氣回來。要是他像平常十一、二點才搞完那堆破車,回到家可能直接收屍了!
真是!活到這把歲數,還不懂得愛惜自己,老要他操煩!
「阿英啊,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上醫院縫合傷口?」看到小伙子對著遙控器唸唸有詞,他安裝暖氣時不慎撞傷的血口又滴出血來,陳老先生拿著面紙盒跟前跟後,溫言相勸:「如何?還是去一趟吧。」
「你遮住電燈了,過去一點啦!」袁七英將他掃到邊邊。「下次不要再騙我,被你們這兩個老的氣死!這筆帳我會記下,下次再騙我被我知道,你們就慘了……好了!哇咧,十點半了,好冷!冷斃了!我要趕快回去泡個熱水澡!」
「你額頭上的傷口不去處理嗎?你考慮一下,傷口感染了可就不好。」陳老先生叮嚀著,不放心地尾隨冷得蹦蹦跳跳的大男生,緩步轉出主臥室。
「這點傷熱水沖沖就沒事,我哪像你跟老太婆。我年輕體壯,自愈能力強得很。」蹲在玄關套短靴,袁七英皺了皺掛綵的眉頭,回頭一瞥主臥室,沒好氣道:
「你家賊老太婆鼾聲雷動,搞不懂你這輩子怎麼熬過來……想當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也不用這麼委屈啊……錢給我拿回去,別以為我沒看到就不知道你把錢偷塞進工具箱。好啦,閃人了,門記得上鎖,瓦斯要關,早點睡!」
三步並作一步,冷得不斷摩拳擦掌,袁七英一口氣從二樓陳老先生家,衝上五樓住處。抖著手打開大門,邊脫鞋,邊單腳蹦跳進門。
嗅到屋子裡瀰漫的飯菜香,他納悶抬起頭,一望,整個人呆掉——
「你回來了,我在廚房。」炒菜炒昏頭的女生,聽到開門聲,直覺地招呼著。
袁七英很確定,這不是他家。
他家空曠得很舒服,沒有這麼多可怕的花花草草。再說,他是獨居的單身漢,雖然空氣中的飯菜香讓他食指大動,可惜他沒有跟女人同居的習慣。
不過還好,這間夢幻到讓他很想一死了之的屋子,不是他家。
「抱歉,我走錯間了。打擾,再見!」袁七英迅速轉身走人。
「再見,請慢走……」掉入時光隧道,點點滴滴回憶著與姐妹淘同居的美好往昔,寇冰樹神遊太虛的注意力被粗魯的關門聲驚回。
咦?剛剛那位好像不是小秀,他是……七英先生!
寇冰樹抓著鏟子,從廚房追了出來,才追到客廳,袁七英已撞開大門,氣急敗壞地衝進來。
一進一出的男女匆忙間打照面,同時停步,俱都一愣!
「喂!這裡是我家耶!」袁七英率先反應過來,「我家耶!」
今天的遭遇太複雜,不是腦筋鈍鈍如自己三言兩語就可以解釋清楚,寇冰樹很有自知之明。有苦說不出,她只能緊握菜鏟,怯怯道:
「歡……歡迎你回來。」
「廢話!」袁七英不可思議地爆出大吼,「你想半天,只有這句話對我說啊!這是我家,我家耶!」被入目的花海與重重白紗逼到精神崩潰,他頭暈目眩,不知今夕是何夕,「你是海蟑螂想竊佔我的房子嗎?我辛苦建立的家,不能回來啊?」
「可、可以……」
「可以你幹嘛歡迎我回來啊!這句話是我的權利,我是屋主耶!」甩下工具箱,他殺氣騰騰地衝進客廳,一看,頭更暈了。「這……這些噁心的花邊,這……這種亂上加亂的亂來手法,八成是老女人幹的好事!樹兒……你……你跟我有仇嗎?你幹嘛跟老女人狼狽為奸啊!」帶傷的鼻頭一皺!「那又什麼鬼味道啊?」
「啊!」被轟得七葷八素,寇冰樹記起爐火未關,一跳,趕緊跑回廚房。
「喂!喂喂!我還沒發火完,這是我家耶!你要到處亂跑之前,先知會我一聲 嘛!你這女人家怎麼這樣……」袁七英不甘不願地追了過去,「你在幹嘛啦!」
「我在煮消夜。」將和水的太白粉倒入鍋裡,輕輕勾芡,寇冰樹被身後的怒眼瞪得寒毛直豎。
「七英先生,你要不要吃完消夜再……再說呢?」
「你有沒有搞錯?我在火大耶!而且這裡是我家,我家耶!應該是我招呼你才對!」廚房的溫暖、撲鼻而來的食物香味,都讓飢寒交迫的傻大個,火氣去得比來時更快。「你下回反客為主,要先跟我打聲招呼嘛,你這樣我這屋主很難堪耶。」他抱怨連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