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期間特別容易疲憊的小秀,呵了口哈欠,輕描淡寫地下結語:姑婆並沒她想像的貧困,她老人家稱得上「歲月村」的富戶,叫她別杞人憂天了。
是嗎?
正自半信半疑間,姑婆不知打哪知道她一天做兩份工作,居然還要追加一份大夜兼差,氣得據說……舉步維艱。老人家一聲令下,她嚇得魂不附體,立刻請假回鄉,淚漣漣地跪在姑婆床前請罪,並跟著氣得全身抽顫的姑婆,舉起一手,對著一村的婆婆們起誓——
她,寇冰樹,以後會專心一意,一次只做一份工作,絕不「三心二意」!如違此誓,罰她永世不得踏入桃園一步!
病得奄奄一息的姑婆這才滿意下床,偕同其他的老姐妹下田插秧去。
都發了毒誓,她不能一輩子過桃園而不能入,那樣她會想家想到心痛而死的!
她只好打消兼差的念頭,行動咖啡館那裡也忍痛辭了,專心在麵包店上班。幸好啊,小秀後來沒有真的向她收取租金,不幸中之大幸呢。
可是……今年以來每當她一人獨處,就自然而然想起姑婆和婆婆們,不捨之情油然而生,回桃園定居的心願就更濃烈一分。一直到最近,她覺得,她快熬不下去了,這份思鄉之情已經變成迫切性的需要。
她想回家,她要回去……
所以,近兩個月來她每次回鄉,就試著與老人家們溝通遷回定居的可能性。但是老人家們一遇上這話題,一個個便開始推說年紀大了,耳背了重聽了,她的苦苦哀求,跟著就被洗牌的麻將聲給淹沒。
眼看婆婆們身體日漸衰老,她憂心如焚,更急著想搬回故里就近照料。
於是她氣而不餒,天天打電話與老人家們溝通,結果卻……招致反效果……
上個禮拜溝通到後來,姑婆與婆婆們居然和當年趕她走一樣,一個鼻孔出氣,態度強硬地挑明了講——除了度假,六十五歲以後她若是丟臉的沒人要,才能搬回「歲月村」種花種菜。
老人家們強調,村子取名歲月,顧名思義是給被歲月凌遲過的老人修身養性用,她太年輕了,此村不留!以後連提都不許再提。
哪有人這樣!
她今年才二十五歲,離六十五歲還有四十年呀!哪有人逼人家有家歸不得的……清冷的晨霧在車輪下騰來繞去,景色迷人,寇冰樹視而不見,無助的心嚴重惶惶不安。
太可怕了!她必須在台北飄泊四十年,她還要流浪四十年才能回桃園,好可怕……她不想在台北住那麼久!她想回桃園,她要回家……啊!
錯眼而過那熟悉的站牌名,讓寇冰樹從惡夢中猛然驚起!
「司機先生對不起!我要下車!」手忙腳亂地按鈴疾呼。
適值星期假日,陽明山區清晨的班車,乘客寥寥無幾,樣貌敦厚的公車司機徐徐地靠邊停車。
「東西都拿了嗎?小妹妹。」他溫和提醒笑得傻里傻氣的少根筋女孩。
「沒有!」寇冰樹慌張一跳,低下臉,衝回公車末排,快快背起被遺忘在座位的超大紙袋。「謝謝你,司機先生,大家再見!」禮貌一鞠躬完,趕快下車。
經過一番折騰,秀淨的面頰紅撲撲。佇立在冷鋒來襲的陽明山半山腰,最低溫只有攝氏三度,寇冰樹卻發了一身汗。
「再見再見!開車小心哦!再見!」她萬分感激,拚命揮手目送好心的司機離去。呵,她就知道,美好的濃霧之後,就是陽光普照的晴朗好天。
而好天氣,代表了美好與歡愉。
今天將會是美好的一天,因為她有個美麗的開始。一日之計在於晨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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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兒在幹嘛?一大早發神經?
踩著滑板衝鋒陷陣,一路狂飆上山。袁七英體格魁猛,穿著長大衣溜滑板的怪異打扮與勇猛姿態,引發過往車輛的嚴重側目與驚魂。
停下滑板,他眼神狐疑地評估一公尺外著白色毛外套、淺藍牛仔褲與白色帆船鞋,一身輕俏,動作卻相當詭異的短髮女生。
偏頭沉思,半晌,他依樣畫葫蘆地試著揮揮手。
是外丹功嗎?不像啊,還是……氣功?濃眉大眼皺得厲害,袁七英踩了下滑板,單手接住飛旋上來的板子。
啊,不管什麼功,一個人站在那邊練,都很像神智不清啦!
「樹兒,我勸你向我拜師學藝。一大早玩滑板最正常,很刺激哦!我教你!」
開腳欲去,寇冰樹冷不防地被後頭的怪爪,和隨之而來的勸告嚇了一大跳,不禁驚叫出聲。
「怎麼回事?!」袁七英將她拖至背後,神色警戒地環顧四下。
放眼望去,陽明山區除了濃霧瀰漫的片片山林,幾聲啁啾鳥啼,偶爾過往的車輛與晨起慢跑的山居民眾,袁七英觀察不出任何具有威脅性、會害人即刻斃命的東西。
沒好氣地轉過頭,看不到個頭瘦小的女生,他倒抽一口氣!「樹兒!你在哪裡?」
「我、我在你背後。」為了不讓自己一腳踩空,滑落後面山谷,寇冰樹想要卻不敢閉上眼睛,只好緊緊抓住袁七英的長大衣不放。「啊!」
「又怎麼了?你沒事吧?」袁七英一陣緊張。
「沒、沒事!」她以為踩到繡球花了,幸好沒有,幸好……
「沒事你幹嘛亂叫啊!要我啊!」火大!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知不知道你嚇死我了!」袁七英轉過身,想好好開悟不懂事的女生,寇冰樹跟著他變換方向,躲在他背後不肯出來。一掌撲空,他更火,「你要不要出來?」
不要……他生氣的樣子好嚇人,上禮拜在袁媽媽那裡才被嚇過一次,她可不可以不要啊?美好的起霧清晨,為什麼會遇上七英先生呢?
再來應該是大晴天才對,不是七英先生……寇冰樹趴在袁七英的外套上,莫名沮喪起來。
「你出不出來?我數到三哦,一 ——二——三!」袁七英再次狠轉過身,只見他身後那個體態輕盈的女生,也跟著旋轉一圈。
連續狂轉三圈,都見不著近在咫尺的女生一面,牛脾氣一發,他原地轉圈,一直轉到頭發暈、腿發軟,眼前飄起黑霧才投降停下。
「七英先生,小心車子!」扶著腳步虛浮的大個子蹲下,寇冰樹低頭關切。
「你不要緊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我叫救護車?」
「都是你害我頭暈的……你你……」
山徑上的人車漸多漸雜,袁七英回眼一瞥,虛弱地伸手,想將不知死活的她先掃進來再訓。人尚未撈到,頭一陣暈眩,手臂不由得停頓一下。
寇冰樹猶豫不決地望著不顧男性尊顏向自己「求救」的手臂,內心交戰。
她不可以見死不救……放下手提包與紙袋,牙一咬,快步走入二頭肌鼓脹的臂彎中,並將自己營養不良的手臂,輕輕伸至寬闊得不可思議的猿背之後。
寇冰樹的柳腰撐到快斷掉,卯足勁想要撐起錯愕的袁七英。
「樹兒,你老實講,我會替你保守秘密。」袁七英滿臉憂心地看著她。
「講什麼?」
「你嗑了多少?」樹兒今天真的怪怪的。
「什麼嗑了多少?」寇冰樹歇了口氣之後,小臉一撇,試圖再扶。
「搖頭丸、快樂丸啊、大麻啊什麼的。」袁七英雙手一攤,「我沒嗑過,不知道你們現在混雜出多少種類,別為難我。」
「咦?」
「就毒品啊,海洛因之類的聽過吧?你嗑了多少,從實招來。」
寇冰樹白裡透紅的小臉刷地灰敗如土,掩著止不住抖意的唇瓣,她迭步後退。
「我沒有沾毒品,我沒有!七英先生,我真的沒有!」
她激動的反應讓袁七英傻眼,見她邊說邊往山路退去,腳下一滑就要摔倒。
袁七英咒罵著,一個箭步上前,將不知發什麼瘋的小女人扣回懷裡,同時後跨一步,躲過急飆上山的保時捷跑車。
心中一股怒氣炸開,他轉頭,大為光火地對馳徑囂張的保時捷車主咆哮:
「去你的王八蛋!會不會開車啊,龜兒子!下坡路段你開這麼猛,這裡是人口密集的住宅區,有不少小朋友和老人家出入,你耍白癡啊你!有種直直給我衝過去,你就不要給我轉彎,喜歡玩命,你他媽的直接給我衝下山嘛!
吠完跑車,袁七英怒火更炙,掉回頭,打算一併收拾嚇去他半條命的女人。
「七英先生,對不起……」寇冰樹浸淫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腦子亂紛紛。她紅了眼眶,借趴在他壯闊的胸膛上,為著自己一時的情緒失控深感羞愧。「我剛剛一定害你嚇一跳,對不起……」
袁七英凝視她半晌,點了點頭,決定大人不計「小人」之過。誰教他一向寬待勇於認錯的人呢?唉。
「我哪有嚇到,沒有的事不要亂講。」袁七英粗手粗腳地拍撫驚弓之鳥。盯著遲遲不肯抬起的頭顱,劍眉漸漸擰起,他滿眼懷疑,「我最不耐煩女生動不動就給我亂哭。你沒有在哭吧?樹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