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時……口誤。」寇冰樹囁嚅。
什麼口誤啊!可惡!他最恨人家拿他當白癡耍了!「你沒聽過做人不能言而無信啊?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到底娶不娶我?」
「咦?」
「我袁七英不像你們這些婆媽,做事不幹不脆,我是有原則的男子漢,一諾千金。」袁七英臉不紅氣不喘地自誇完,肩一聳。「我說過,只要你樹兒出口要求,我一定照辦。好吧!我接受。」
「接、接受什麼?」為何她的眼皮一直跳……
「你的求婚啊,還會是什麼。好了,回家了!」
不是這樣的……她沒有那個意思,七英先生誤會了!他真的誤會了!
第四章
眼看過了一個月,誤會非但沒解開,還荒謬得像滾地毛線球與燎原野火,愈滾愈亂,愈燒愈烈。
一向樂天知命的好好小姐,不禁也方寸大亂了。
一下班,寇冰樹苦著臉直赴台北東區,與產後閉關近兩個月、在丈夫許可下總算可以出來透透氣的救兵會合。
「小秀,你不要一直笑嘛,我該怎麼解開誤會,你教我好不好?」寇冰樹跟在安步當車的摯交身後,踏往通往百貨公司五樓的手扶梯,慌得團團轉。「袁媽媽和白伯伯說打鐵趁熱,他們兩位這個星期天要去桃園下聘了!因為姑婆和袁媽媽都說那天是這個月的唯一吉日,我該怎麼辦?!」今天已經禮拜四了!怎麼辦?
神色淡然的夏秀笑了出來。
「小秀,你不要光是笑嘛,我真的快急死了,你還笑!怎麼辦?你快替我想想辦法阻止他們呀!」寇冰樹哭喪著臉,尾隨好友焦慮地踏上嬰幼兒用品區。「小秀,你一定要幫我。從小到大,我有什麼困難都是你幫我拿主意解決的,小秀很聰明,一定有辦法幫我,你一定要幫我呀,小秀,拜託你嘛……」
「好啦,讓我想一想。」夏秀拿起展示架上一雙可愛的繡花紫鞋,前後翻看。
她親愛的老公力齊哥哥是七壯士中,目前唯一知悉這樁天外飛來喜事的幸運兒。因為七英哥哥到桃園拜會女方家長時,需要用到這位拜把兄弟。
七英哥哥是個行動派男人,一旦做下決心便勇往直前,個性積極從不退縮,做事討厭拖泥帶水。這位七壯士中年齡最小、性情卻最悍與最憨的男人速戰速決的行動力,著實令人敬畏與驚懼呀!
從上個月,毫無掙扎接受了傻冰樹誤打誤撞的求婚,七英哥哥在短短不到一個月內,已將他孤家寡猿的未婚心態,調整為成家男人之心。顯然也是這原因,讓他將哥兒們裡唯一成家的力齊哥哥視為同一國。兩人近來幾乎夜夜聚首,不是討論已婚生活的優劣利弊,便是私相授受生活型態劇烈轉變後的因應之道。
力齊哥哥說得頭頭是道,七英哥哥也就聽得津津有味。
這些男人呀……夏秀明媚的臉容微綻笑意。結個婚而已,需要弄得像兵臨城下般緊張兮兮嗎?
「小秀,你想好了沒有?想好了就快告訴我呀!咦?小秀,你等等!」急得跳腳的寇冰樹突然扯住好友,截走她手上那雙粉橘色軟鞋。「這雙的繡工車工都很扎實耶,布料也好。」將小鞋捧在心口!她開心地對夏秀宣佈道:「我要買這雙給寶娃穿!可愛的寶娃穿上一定更可愛哦!呀,光是想像就覺得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哦!好想快點看她穿上哦……」
都到了這節骨眼,冰樹還是他人至上,從來不為自己著想……
望著心無城府的笑臉,夏秀一陣緘默,又心憐她始終如一的純真。傻冰樹依然傻得單純,單純地傻。她不知道自己多麼擔心?傻里傻氣的她呀……
上禮拜日,勉強算是「歲月村」土生土長的力齊哥哥,在七英哥哥一聲令下,偕同他到桃園拜會女方家長。事後,聽她老公得意的炫耀,說七英哥哥不知死活,初闖妖婆窟竟態度張狂,不知收斂,被老妖婆們圍剿得人仰馬翻是應該的,哈哈!
力齊哥哥並得意洋洋笑稱,他這位深受妖婆苦的唯一受害者終於解脫,一掃多年被高壓統治的烏龍怨氣,七英哥哥「嫁入」村子後,哥兒倆關係更深一層,以後大家就有難同當、有苦同受了。哈哈!
可惜女兒寶娃尚小,不適合出遠門,她無法躬逢其盛,可惜了。
「七英哥哥呢?」等寇冰樹心滿意足地會好帳,夏秀才朝下一個專櫃拾步而去。「他上禮拜跑去拜見老人家,結果呢?姑婆和婆婆們有沒有說什麼?」
寇冰樹快樂的笑顏瞬間沒去,一想起荒謬的婚事,又愁雲慘霧起來。
「我不知道耶,姑婆把他拉到後山秘密會談好久,然後,七英先生回來就忿忿不平向我告狀,說姑婆拿枴杖敲他三下,還問我她是什麼意思,害我很不好意思。」被宣稱是她未來老公的野猿硬架回去,卻無法盡地主之誼幫他擋去一劫,寇冰樹滿心愧疚。「他額頭腫了好大一個包哦,我有趕快幫他上藥了,應該沒有腦震盪,因為他說他不會想吐。」
「哦。」夏秀被這一對傻哥傻妹弄得哭笑不得。
「我該怎麼辦?」寇冰樹沿途哀求:「小秀,我該怎麼向他們解釋這一切?好亂好亂哦,我不知道怎麼講,他們每個人的態度都比我強硬,聲音都比我大聲,我試著向七英先生和袁媽媽和姑婆說明一切,可是每次都……」
「無功而返。」夏秀淡淡接口,「因為你就是拒絕不了別人,對不對?」
「嗯。」好友洞悉一切的明眸,瞧得寇冰樹無顏以對,只好低頭研究地磚。
「既然拒絕不了,不如順水推舟。你就結婚吧。」
「小秀!」寇冰樹震驚在原地,無法動彈,呆呆望著輕描淡寫丟下炸彈便轉身走開的夏秀,目送她一個櫃接一個櫃閒步逛去,身影漸踱漸遠。「小秀……等等我呀……小秀……」
又來了。冰樹從學生時代就老愛這麼喊。
「小秀等等我。」儼然成為她倆的童年秘語……夏秀心中湧上一股懷念,不期然憶及在桃園山區那所昂貴的古典私院,想起在那兒的美好時光,以及過往與寇冰樹一起上下學,老被健忘的她晃點的悲歡歲月。
關於桃園,那個少女時代的記憶,夏秀一則以喜,一則以悲。
在那個偏僻山村,她遇見生命中最重要的丈夫,卻也失去至愛的哥哥。當時若不是冰樹與力齊哥哥無條件撐住他們一家,她真不曉得自己會如何……
今天她的安逸與幸福,除了力齊哥哥獨家提供的臂膀後盾,傻冰樹的存在,也是一大安定要素。
弄不懂的是,她這位情比姊妹深的童友好交明明長自己三歲,為何老像小自己五六歲一樣莽莽撞撞,做事情從不深思、總沒頭緒,心腸那麼柔軟卻……好堅強。
冰樹好堅強。習於為別人而活的她外柔內剛,在她最需要、冰樹自己也是最脆弱的時刻,她能夠強忍心中悲慟,幫助他們一家人度過險些支離破碎的難關。
冰樹是她的家人,是她摯愛的傻姊姊。她希望她幸福,她要冰樹得到幸福。
「小秀……」寇冰樹哭哭啼啼地追了過來,淚流滿面的小臉壓低,肩膀哭得一聳一聳,狀甚可憐。
夏秀找出面紙,柔聲一歎,停步等掩面而泣的人三步一嗚咽、五步一啜泣地跟上來,才溫柔遞出面紙,拉淚人兒轉往沒有人煙的電梯口。
冰樹這個極沒主見的傻大姐,打她六歲搬回桃園居住迄今,就習慣以她的意見為意見,很依賴她,而她也……放不下冰樹呀。
「冰樹,那年我嫁給力齊哥哥,搬離我們的住處時,你有何感受?」
寇冰樹被動地讓夏秀拖進電梯,低垂的面容哭得太狼狽,不敢抬起。用濕透的眼角瞄了瞄四周,發覺電梯裡沒人,才鬆了口氣。
抬起淚眸,迎上好友悠然的笑眼,她萬般可憐道:
「我替你們覺得很高興,因為力齊哥很疼你,你也喜歡他很久了。而且,你們生了好可愛好可愛的寶娃……我好喜歡抱她!」正用面紙擦拭的哀哀淚眸,快樂一亮,水光閃閃。「小秀,等一下我可不可以去你家抱寶娃?才九點四十七分,她應該還沒有睡對不對?我可不可以順便親親她呀?」
「好呀。等會七英哥哥來接我們,他若不忙別的事,我當然歡迎。」夏秀軟軟地潑出一盆水,立刻將寇冰樹熱切的笑容潑冷、散漫的腦袋瓜澆回殘酷的現實。
寇冰樹萬念俱灰,雙肩頹然垂下,沮喪地拖著腳步跟在好友身後走出百貨公司,在門口的露天咖啡座坐下歇腳,等司機十點半準時來載。
夏秀端著飲品回來,對著愁眉不展的人笑歎:「冰樹,以前在學校看你被學姐妹們呼來喚去,當下女差遣得不亦樂乎,坦白說我很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