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應該是……不值……
梅舒城還來不及發現自己內心的動搖,卻已先一步喚來丫鬟:"再舀一盤釀梅子來。"
"這不是要賣的嗎?吃這麼多好意思嗎?"說話的同時,步奷奷解決盤中最後一顆小蜜梅。
"你的表情看不出來任何不好意思。"他調侃道。
"全怪梅四當家的釀梅太好吃了。"她將貪吃之罪歸咎於梅家老四,攤掌算算,上頭有十顆果核,代表著她賺回十文錢了。步奷奷甜膩輕笑,她還可以再接再厲。
"你離開梅莊時可以打包幾甕回去,憑咱們的交情,我可以算你便宜些。"
"謝主隆恩。"她沒好氣地投給他一個白眼,假意朝他行了個君臣之禮。
梅舒城也很不要臉,"愛卿平身。"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要假大夥一塊來。
甫闖入兩人閒聊的梅福被這段對話給混淆,"呃……皇上,不,是大當家,我、我們可以向您報告關於趙王爺牡丹宴的事了嗎?"
哎哎哎,一時之間給愣了,害他跟著步小姑娘一塊叫大當家"皇上",萬一被皇城的人馬聽到,這可是砍幾顆頭都不夠的欺君之罪呀!
"當然。"梅舒城收起玩興,閒逸的輕鬆在他臉上蕩然無存。
又恢復成勢利的梅大當家了。
"這是趙王爺這回邀請的王公貴族,共三十二位。"梅福遞上成串名冊。
"三十二位……加上妻妻妾妾和兒子孫子,約略算五十名、就開東閣讓他們賞牡丹,'甘草黃'全數移走,換上'姚黃',魏紫、灑金剪絨、二喬都少不得。"
"明白。"梅福俐落應道。
"還有,上回新培的'墨葵'也趁這機會讓他們瞧瞧,方便他們打道回府後向其他貴人宣傳,經他們一提,'墨葵'會成為富貴人家爭相收藏的高價貨。"
"是。"
"靠你的客人替你宣傳?"步奷奷挑起眉。
"這可是咱們大當家最擅長的手段,既省錢,成效又高,不出十日,'墨葵'的叫價就能與魏紫並駕齊驅。"梅福代答。
高招!步奷奷趕忙記下。
"等等,你們梅莊替什麼趙王爺的辦場牡丹宴,先收一筆觀花費,若是有人看上哪株牡丹再另行交易,然後曲終人散,他們又在外替梅莊宣傳牡丹艷色,下一批客人便自行上門讓你們痛宰……"
"丫頭,挺聰明的嘛,瞧出端倪了?"梅舒城朗笑。
"這不是一頭羊剝好幾層皮嗎?"
"還沒剝完哩,梅福。"梅舒城兩指一彈,換人發言。
"一些品質較差,或是花辦有缺損的牡丹,還可以用來制玉露春釀,這可是咱們梅莊另一項搶手貨,別處喝不到的酒呢,一壇三百七十錢。待所有牡丹花所能發揮的效用都用罄,還有最後一項。"
"最後一項?"
"牡丹的根皮可以入藥,有清伏火,涼血熱的藥效,我們梅莊也與不少草藥鋪合作,供給這味'丹皮'。"梅福的老眼發出熠熠光輝,越說越來勁。
從頭到尾,一株牡丹的效益高得驚人,難怪梅莊如此興旺,光一季花期就賺飽了他們!
"好黑……你們真的好黑……"步奷奷覺得整莊的人都已被梅舒城洗腦洗得徹底。
"商不黑,難為富。"梅舒城下了結論。
"我同情那些踏進梅莊的肥嫩小羔羊。"除了搖頭,她還是只能搖頭。
"別忘了,你也是羔羊之一。"而且也是自己送上門來。
"我不會讓你剝到我任何一層羊皮!"她緊揪著衣領,彷彿那是她珍貴的羊皮,不讓梅舒城這奸商染指分毫。
"我若沒這本領,梅大當家的名號由何而來。"
"我們走著瞧!"
"相信我,很快很快你那乾扁繡囊的最後一文錢都會落進我梅莊的帳目裡,為我們的尾數再添一筆進帳。"他露出"雖然連塞牙縫都不夠,但勉勉強強收下好了"的委屈笑靨。
"我保證,在我踏出梅莊時,我的繡囊裡一定還會有盈餘!"
"很好,有志氣,先拿個十文出來。"他朝她勾勾手指。原本沒打算貪她這筆小錢,但他就是有興致和她鬥嘴比高下。
她不傻,"你跟我算那幾顆釀梅的錢?!"
他點頭輕哼:"難不成還跟你客氣?"
"我付過伙食費了。"
"那只指三餐,可不包括梅莊的名產。至於那杯菊茗,算我損失請你喝好了。"還真是委屈到極點了。
"黑心錢鬼。"她咬著貝齒,嗔道。
"這叫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即使是區區一文,也不容小覷。"
步奷奷從繡囊裡數出十文,拍在桌上。"哼,就當我花十文買個教訓,下回我不會再犯下這種失誤!"短短幾句話的時間,她的錢囊又乾扁數分,嗚,好心疼。
"梅福,等會兒送到帳房去報帳。"梅舒城交代老管事收下熱呼呼的銅錢,轉向步奷奷,笑得像只黃鼠狼。"貪財、貪財。"
"別客氣,你本來就很貪財!"而她今天更是看透了他的本性,"小女子必定會向梅大當家好好討教這門功夫,渴望有朝一日青出於藍。"
"你還欠磨練咧。"
"等著瞧!"
梅福看著兩人一來一往,想插話又找不到空隙,只能左呃右欸地發出單音。
步奷奷變臉也變得快,前一瞬間還為自己誤踩賊人陷阱,痛失寶貴十文錢而張牙舞爪,下一瞬間又恢復大家閨秀的淺笑,"不過我要學到你貪財的皮毛,恐怕不是三年五載能學透的。"像他,少說也要十來年的磨練才能做到這種地步。
"我這種貪財不光是學就能學得來。你,最好是沒機會學會。"梅舒城說笑,但在最後一句話出口時,明顯地斂起與她互磨利牙的好心情。
"什麼意──"
"等等!"梅福醞釀許久,終於大氣一喝:"我先報告完正事,你們要鬥嘴培養感情再去鬥,好不?"他還有一籮筐的事要發落呀。
"誰要跟他培養感情?!"步奷奷畢竟是臉皮薄的姑娘家,聽到這樣無心的調侃難免覺得羞赧,一踱步便想找個藏身的地方躲,要是在場有她的父母長輩,說不定她還得意思意思說句"人家不來了"的嬌膩輕嗔哩。
只見她捧起那本記錄梅氏名言的冊子,像只被山林猛獸追趕的受驚小兔子,一溜煙地竄回廂房方向。
久久,梅舒城收回視線,就連梅福呈報的正經事漏聽了一長串也不以為意。
步奷奷這小丫頭還不懂什麼叫絕境,不懂"絕境"才是學透他這身本領最快的途徑……那是一個很深很深的黑暗深淵,踩了下去就陷入泥淖,沒人拉你一把,只能自己胼手胝足地爬著、蹭著,磨破了十指、刺開了腳皮,仍爬不出半分半寸……
曾經,他以為自己一輩子都會陷在鴻溝裡不得翻身,他無助過也絕望過,更曾在現實生活逼迫下,無計可施地將三名稚弟賣人為螟蛉。
那感覺,像在他心頭劃上三刀的痛,即使他知道,那三戶無子息的人家會給弟弟們更好的照顧……
原來人在絕境時,連最親近的人也可以賣。
送走了最後一個因頭一次嘗到甜飴而滿臉喜色的小四,他一個人抱著賣弟得來的銀兩,瞠著雙眼,望向滴淌著冷雨的薄板屋頂,那一夜,他沒睡,因為少了三個小傢伙的咕噥童鼾,他沒辦法睡……
他以為能讓小弟們過好一些的生活,更以為少了累贅的他才能更無阻礙地爬出絕境深淵,可是失去弟弟的那夜,他被空虛和茫然所吞噬,霎時像失去所有奮發的動力,他不知道自己要為了誰而努力振作,不知道要為了誰而咬牙吃苦,他……失去了方向。
結果,天初白,他奔回那三戶人家,千求萬磕地將三名弟弟給贖了回來。
身高不及他腰間的小四抱著他的腿,發顫的小手緊緊扣在他粗糙的長褲補丁上,哭了整夜的紅眼仍泛著可憐兮兮的淚光,嘴裡嚷著他再也不貪吃、再也不敢不聽話,只求他不要將他拋下、別不要他……
年歲較長的小二和小三不發一語,用一種深受傷害的眼神瞅著他,無聲卻也相同在問:為什麼不要我?!
而他能還給他們的,只是一聲又一聲的抱歉。
返家的頭一晚,四個人蜷縮在小床上,只靠一條薄被御寒,他們四人的手卻怎麼也沒再鬆開彼此。
他知道經過昨夜孤單的自己一人便是絕境最谷底,他會爬出來,為了三個弟弟,他一定會,無論再辛苦,他都會做到。
他嘗盡了那種苦撐過來的痛,不希望那種痛苦讓柔嫩如步奷奷這般的小姑娘領受……
別讓她變成他這種人。
"大當家?"連喚了好幾聲的梅福伸手輕搖了搖梅舒城,也搖散了他那片片段段的往日回憶。
梅舒城相常緩慢的輕輕吁歎:"我有在聽你說。"
睜眼說瞎話就是他現在的寫照。
"噢,那大當家說,我們要怎麼處理?"梅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