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若蘭妳先回去。回頭,我讓鍾憶留著陪他。」臨軒交代了之後,又說:「我到公司一趟,晚一點回去,秋華,妳自己再叫出租車。」他看了鍾威一眼,「我走了。」
鍾威面無表情,沮喪與灰心正一吋一吋啃噬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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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周後,安雅下班回來,在信箱裡發現一封從台灣寄來的信,筆跡揮灑,似是陌生又覺眼熟,她顫抖地拆開信,惦著心徑在門口看下去:
安雅:
這一向可好?
前些日子我出差到日本,是以全無音訊,望妳原諒。
年初三,喜得一女,取名俊文,模樣甚為可愛,儼然鍾家的靈魂人物,若妳見了,也必然喜愛。
回想過去種種,一切如夢;縱然我滿懷歉疚,卻是無從說起,希望妳原諒我所做的一切。
我何德何能?能夠擁有妳?安雅,妳的條件那麼好,如果有好的人選,不妨考慮,我不值得妳等待。
我只希望妳得到幸福,而我,根本沒有資格給予。安雅,以妳的聰慧美麗,應該得到更好的人。忘了我吧,我會永遠把妳放在心裡,祝福著妳。唯有離開我,妳才有幸福可言……
安雅再也看不下去,她冷冷地把信丟棄在院子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一滴結冰的淚珠猶在閃閃爍爍。她抬頭看看黃昏的天幕,這一個異國的天空,雖然一直是漠漠的,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般的高垂著,卻也伴她走過了廿個年頭,她想,她還是有能力再走過下一個廿年,卅年,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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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悄悄地在樹枝上抽了新芽,悄悄地在天空灑下新雨,遠方天際起了驚蟄。安雅在工作與生活之中,漸漸地營造了自己的空間。沒有人會認為她是個憂鬱的未婚媽媽,看起來她是那麼自信美麗動人,在丹尼爾電子信息公司,她被暱稱為「東方的白玫瑰」,因為她習慣一襲白色的長裝,挽著長髮,自信的神采充分流露。
她的肚子漸漸大起來,琳達每次來總是先和它打聲招呼:
「哈囉,最近好嗎?媽媽的肚子裡舒不舒服?要不要趕快出來啊?」
從那一天來看安雅,在院子裡無意中看到鍾威寄來的信後,琳達絕口不提他了。她看到安雅若無其事地上班、逛街,看戲和開玩笑,也就漸漸釋懷了。
「子襄的論文快寫好了。等他寫完,他就會來。琳達,妳可得好好把握。」安雅瞅著她,在身上試著一件新衣。
「好了,別看了。真是嫉妒死人了。別人大肚子是又肥又腫;妳挺著肚子也能把那些小伙子迷得七葷八素。怎樣?前幾天那個高鼻子的希臘男孩還在站崗嗎?」
「我和他喝了一次咖啡,坦白告訴他沒有希望。後來他很大方地表示放棄了。都是露西大嘴巴,說我被人甩了,那個希臘男孩同情心大發,勇氣百倍,想要接收我。唉,」安雅自我解嘲地說:「琳達,要是他再長個十歲,我想我會愛上他的。」
「去妳的!妳會愛上他?妳不會愛上別人,妳是自戀狂,每天照鏡子,一副陶醉的樣子……」
「妳不知道,我希望當我兒子出生時看到的是一個美麗的媽咪,總不成教他跟一個黃臉婆住在一起吧?」
「兒子?妳又知道了?搞不好是個漂亮的女娃兒,一出來,看見妳就大哭:『哇,我的媽咪怎麼長得這麼漂亮?那我還有指望嗎?』搞不好,人家好不容易交了個男朋友,就被妳迷走了。」
「呸,瞧妳瘋瘋顛顛胡說八道。」安雅摸著肚子,很有自信地說:「我說『他』是個漂亮的小男孩,妳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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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威把門用力摔上,推著輪椅往外走,憤怒地大罵:
「哭,哭,每天就是哭,妳能不能叫她不要哭!」
原來小文文生病了,不好睡,整夜哭鬧。若蘭委屈地抱起她,頻頻安撫。
「乖乖,文文乖。媽媽抱抱……」她不禁微有怨言:「小孩子哪會知道?她不舒服當然哭,不然妳教她幹什麼?每次莫名奇妙,亂發脾氣。」
鍾威明知自己不對,偏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出了院後待在家裡整整兩個多月,他足不出戶,把自己放逐在一個毫無秩序的世界裡,莫名奇妙的發脾氣、突如其來地壞心情,沒有一件事情是順眼的,也沒一個人能夠討他歡心。他徹底變了,變得頹喪,變得粗魯,毫無過去的一點樣子。若蘭忍耐著,而那耐性漸漸地、漸漸地被他磨蝕殆盡。
「哥,你這樣子,安雅看了會多傷心!」
鍾憶見他如此自暴自棄,終於忍不住,搬出了他最恐懼的名字。當初他知道了自己的情況之後,斬釘截鐵地吩咐鍾憶不准告訴安雅,之後就再也沒有提過她的名字。
「不許提那個名字!」鍾威狠狠地瞪著她:「我這樣子-- 我這樣子-- 她能看嗎?她敢看嗎?」然後歇斯底里地狂笑起來。
鍾憶曾想,或許只有安雅能救他。但是,她怎麼能夠叫她來呢?安雅若是來了,若蘭將如何自處?於是她放棄了。
中恆仍是常常和她見面,關於此事,他比較站在安雅的立場,「鍾憶,絕對不要再去打擾安雅了。妳何苦讓她再回來蹚這淌混水?如果她能就此忘了鍾威,不也是她的幸福嗎?畢竟,妳哥是有家室的人。」
他們沉默不語地走在街道上,煩惱不只一樁:鍾臨軒不曾對中恆更改過態度,他不准鍾憶出來,更是命令陳媽看著她,怎奈這早已是一個自由的時代了,又豈是他阻止得了的?但他費盡心思地替鍾憶安排門當戶對的對象,逼著她相親,把她弄得啼笑皆非。
「我爸仍是沒有覺悟。像我哥和大嫂這種婚姻,不是很可悲嗎?近來,他老人家疲於奔命?整個鐘氏企業又因為我哥而亂成一團,你說,怎麼辦?」
「能怎麼辦?就只得看妳哥了。暫時坐在輪椅上也不是什麼大恥辱,即使將來一條腿不是真的,也無損於他的聰明才智,他為什麼這麼想不開?我不懂。」
「你錯了,他的問題不在那上面,而是在余安雅。」鍾憶回頭定定地看著他:「一定是的。我相信,是出在安雅那裡,中恆,你試圖和安雅聯絡好不好?我想瞭解她的近況。」
於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裡,安雅和琳達在中央公園席地而坐,讀著中恆和皮蛋的來信。高大的梧桐樹梢春意繚繞,碧草柔軟如茵枕著無數遊人的歡笑。
「是誰呀?瞧妳看得那麼開心?」琳達遞給她一小塊三明治。
「皮蛋,李中恆,上回我不是住在一個朋友家嗎?就是他們兄妹,好久沒來信了,這會又突然想到我,真沒良心。」
「信上說什麼來著?」
安雅伸伸懶腰,微微一笑:
「問我好不好,哪時候可以回台灣?還有,皮蛋說她認識了一個大個子,兩人站起來足差了卅公分,挺嚇人的。還問我,男朋友有幾個?每星期輪一次還是每個月才輪得到?」
說完,她的眼睛有些薄霧,淒淒清清的聲音竟有點微微的感傷。
不行--不能讓她去想那個人。琳達拿起照相機,突然按下快門,偷偷拍了照片,嘻嘻地笑了:
「給妳留個歷史鏡頭,來,笑一個,我的技術不賴的。照得好,還可以順便參加比賽。安雅,肚子挺一點,對,就是那樣子,吸呀,美極了……」
安雅給中恆皮蛋回了信,信中約略提了自己在紐約的工作,很簡短,寥寥數語,不經心似的。
六月,鍾威動了第二次手術,結果還算順利,醫師估計他可以不用枴杖,但是行動不能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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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襄來到紐約,此行他終於是為琳達的戲劇首演而來,停留了兩周,在這段期間,琳達「竭盡所能地誘惑他」,這是後來她告訴安雅她怎麼釣上徐子襄的話,終於把他擄獲了,臨行,他鼓起了勇氣在琳達唇上印上一個長吻,告訴她他會盡快再來。
安雅若有所失,挺著肚子,有些恍惚。琳達急了,忙問她:
「是不是捨不得徐子襄?妳早說,我就不敢搶了。現在妳說一句,我立刻無條件把他還給妳。」
安雅瞪她一眼:「瘋丫頭!」自顧自往前走,步履有些蹣跚,「誰希罕妳的徐子襄?好啊,我要妳就還給我,這麼大方啊?敢情人家徐子襄是件東西,讓妳丟來丟去呀?」
「我見妳不開心呀,以為妳不高興。」琳達似乎十分受委屈的表情把安雅給哄笑了。
「這麼說,我連不高興、不開心的權利都沒有了?真有妳的。」
琳達面對著她,倒退著走,比手畫腳:
「人家書上寫,孕婦不可以生氣,不可以歎氣,否則將來小孩子會長得醜,妳好歹替妳寶貝孩子的一生著想,開心一點,多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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