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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魚麗

  「你倒有自知之明。走吧,回去打點行李。」

  他搖搖頭,摻揉了許多複雜的情緒:當年對她的癡迷與今日的欽慕。唉,命運真會捉弄人?他在心中歎道,他們還可能成為兒女親家呢!

  ***

  徐浩和亞琴的過去,安雅自然不知悉,只是對徐浩的慇勤照拂有點好奇,也從來不敢開口問亞琴。連她父母逝世的種種情況,也是日前亞琴主動告知才完全弄清楚的。

  鍾臨軒!這個名字已經像一把利刃在她心上刻出一道又一道血淋淋的痕跡了。當年五歲的記憶又從模糊中日漸清晰:父親僵直的身軀在眾人圍繞中躺著,她從大人的腳間鑽進去,不斷呼喚,她用手撫摸他冰冷的臉,母親灰著臉,幾度暈厥。李麟抱起了安雅,龐大的身軀忍不住顫抖,繼而嚎陶大哭……;然後又是蒼白的記憶了,白色的病房裡,灰白的病林上躺著幾近同色的母親,除了那頭烏黑秀髮,整張臉幾乎嵌入了白色的枕頭裡。安雅只記得她喃喃地喊著安雅的小名:「小夢!我的小夢……」然後,似乎再沒有聽過母親說過任何話了。

  那年,余振家卅五歲,江玉涵卅二歲,也是他們結婚第九年,唯一的女兒余安雅才五歲。

  如今,留在安雅腦中的父母印象幾乎全從相片中得來。許多的記憶也是從相片中拼湊得來。真正較清晰的印象是母親垂著長髮,每晚在她床前唱「搖嬰歌」的神采,教安雅忘不了。玉涵柔柔地唱著,眼波流轉,無限慈愛……

  啊,不能再沈耽了。安雅驚覺腮上的淚滴已氾濫成河了,慌忙掏出紙巾拭淨。她從皮包裡翻出一迭鍾臨軒的資料,仔細地閱讀起來……,心裡有種披荊斬棘的決心,就像她這二十年來的路程一般:屢戰屢勝,愈挫愈勇。一路以第一名成績畢業,終於從紐約州立大學拿到了企管碩士。這其中的甘苦,唯有她自己知悉,即使親如亞琴,也不能體會她的孤獨與痛苦。明知父母的死,她不敢問也不能問,姑媽明說了:

  「在妳承擔不起之前,我不會告訴妳。」

  於是她力爭上游,在學業上爭取好成績;閒暇時間全力充實自己,無非等待著一天,姑媽認為她有能力擔當了,把一切告訴她。

  在這段日子,唯一的意料之外是徐子襄。子襄是怎麼開始對她產生變化的?安雅也不清楚。打從她有記憶開始,每年的寒暑假總會見到徐浩一家人來到長島度假,這種情形一直維持到姑丈鄭鍵伯過世。徐子襄大她兩歲,個性溫和有禮,十分討人喜歡。子眉和安雅偶爾吵架,子襄總是護著安雅,麗華每每怪他胳膊向外彎,他卻理直氣壯地說:「子眉不對,搶安雅的東西,我當然罵子眉了。」

  此舉頗得徐浩讚美,不料卻換得麗華怪怪的一瞪:

  「父子倆同一個鼻孔出氣,都是胳膊向外彎。」

  徐浩有心病,自此噤聲不語,倒是子襄一徑兒地哄著安雅,直到她破涕為笑為止。

  應該是那一年吧?!子襄上了大學之後,初次偕同父母來到長島,那是他和安雅三年來第一次見面,雙方都有些靦腆。安雅只覺得子襄變得更高了,看她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樣,第一天晚上,她老心神不寧地躲著他的注視,如此地度過了一個坐立難安的夜晚。

  翌日,他們在庭院中野餐,亞琴一時興起,笑問徐浩:

  「你們家小子長得這麼俊,應該有一大票女孩子倒著追吧?尤其是那些洋妞。」

  徐浩眠著嘴笑,倒是麗華搶著回答:

  「才說呢,昨天我們一大早搭飛機,還有個女孩子攔著他不讓他來呢!」

  「媽咪!」子襄漲紅了臉,緊張地看了一眼安雅,「那是丹妮絲,因為學校社團的事,不是妳猜想的那個樣子。」

  安雅以十分興味的態度望著他,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欲啟口又遲疑。子襄在朝陽下見她容顏燦麗,光彩逼人,竟自癡了,楞楞地望著她,說不下去。

  那一天傍晚,子襄陪著她上購物中心買些東西,在路上,安雅忍不住好奇心問他「真的有那麼多女孩子倒追你啊!」

  「啊?」子襄楞住了,一時不曉得怎麼回答;說是嘛,顯得自己驕傲,且不知安雅怎麼想;說不是嘛,又違背事實。他摸摸腦袋,略微緊張地說:「有一兩個,不過沒有我媽咪形容得那麼過分。」

  「噢!」安雅沉默下來。子襄竟以為她不高興了。忘形地說道:「妳放心的。我根本不想理她們。」

  安雅迅速紅了臉,說道:

  「你說到哪裡去了?我放心什麼?這關我什麼事啊?」

  說完她疾奔而去,丟下子襄一人獨自發楞。他知道他完了!自此,他的傻勁與癡情被子眉謔稱為「廿世紀的維特」,還笑他:

  「原來你從小就有預謀了,每次吵架都偏袒她。難怪哦!」

  子襄遠在加州,而安雅住長島。如此遠的距離卻教他的書信給填滿了。子襄很含蓄,也很保守。無數的信中談理想、談抱負、談生活,卻甚少提及感情。他認為安雅是個脫俗的女孩子,不能單單以感情來吸引她,唯有更多的學識內涵方能獲致她的垂青,是故成打的書信都以中文寫成,這對子襄而言實在是件苦差事。但他深知安雅對中國文化有著根深柢固的迷戀,為了取悅她,只好在課餘之暇拚命學習中文,和她談唐詩、談李杜,甚至詩經和論語。

  他的癡心,一句話,麗華說的,「我那傻兒子不知道前世欠了安雅什麼債!」

  對子襄呢,安雅一徑兒有些受寵若驚與習慣性了。就像此刻,她讀著他寫來的長信,心中充滿了被尊重的喜悅,也只有她才能使他暫時丟開那些儀器和實驗,五大頁呢,得花他多少時間呢,不過他的信中儘是一些臨別珍重的話,只末了附上了一旬:「我的思念亦將隨妳而去,請為我珍重。期待再見之日,用我所有的愛。」

  安雅輕輕一笑,這算是柏克萊才子的最甜蜜話語了。

  其實,她根本也不清楚自己對子襄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無疑的,她喜歡他。但是,是愛嗎?她有些迷惑,子襄頂多拉拉她的手,不曾親吻過她,所以她無從知悉那將會帶給她什麼樣的感覺。或許,有一天真正成為他的妻子,屆時才會有那種轟轟烈烈的感覺吧?她想,以著十分驕傲與喜悅的心情。

  ***

  「各位旅客請注意,飛機將在台北時間清晨五點鐘降落中正國際機場。目前台北地面溫度攝氏廿三度,華氏七十三度,天氣晴朗。感謝您搭乘本架班機,全體機組在此向您致上深刻的感謝。歡迎您下次……」飛機的室燈亮起,播音員的聲音擾醒了不少人的好夢,嘩嘩之聲乍起,乘客皆忙著整理行裝,歸鄉的情緒再度沸騰。

  「終於快到了。」安雅隔座的仁兄一上機就呼呼大睡,只有用餐及上廁所時才起來。見他的打扮,像是商人,一副精明幹練的模樣。他打了一個呵欠,高興地轉頭向安雅說話,眼神突然亮起來,心想:隔壁坐了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我竟然到現在才發現,其是冤枉,遂問道:

  「小姐貴姓?留學回來啦?」

  安雅不置可否,只回答:

  「我姓余。」

  接著她訕訕地問他一些台灣的近況。

  「立法院天天打架,妳知道吧?忠孝東路每天有人示威遊行,搞得交通大亂;天天有人抗議環境污染,也天天有人繼續污染,朱高正這傢伙搞得天下大亂,立法院雞飛狗跳,還真過癮;啊,對了,新台幣升值得不像話了,妳曉得嗎?其它媽的,工資一直漲,工廠一家家倒閉……」

  經由他的勾繪,安雅的腦中出現了一幅雜亂無序的畫面。怎麼是這樣子呢?她雖然時常在媒體閱讀到一些報導,可是一點兒也不具體;如今透過王先生的描繪,竟成了一幅亂象。

  她有點兒吃驚,心想:不知道自己即將要踏上什麼樣的土地。睽違了廿年之久,這個地方可還有舊時的模樣?她的心愈來愈緊張……

  當飛機從天空慢慢逼近土地,安雅的心也吊在半空中,待飛機一觸地面,她的心也落了實:終於、終於又回來了!

  她惦著心,難掩緊張之情;王先生約略洞悉了,安慰她:

  「近鄉情怯了?別緊張,不出三天,妳就可以再度習慣台灣了。這是我的名片,希望有機會再見到妳。」

  安雅道了謝。尾隨其後,穿過走道,踏進中正機場。海關人員木然地檢查她的證件,看了她幾眼,有些疑惑,用英語問她:

  「第一次到台灣?」

  「回來!」她用中文回答。

  那位先生會意地點點頭,還給她證件,接著第二人遞補上。

  安雅在行李轉盤上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推著車子出了海關,一時陷入混亂的等候人潮中……姑媽說李麟李伯伯會來接機,該不會失約了吧?!她佇立在人潮中,四處張望,四下此起彼落的招呼聲,有國語也有閩南語,這一切使安雅既興奮又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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