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城西燈火通明,人人手持火把,夜闖家宅,鬧得雞飛狗跳。細問之下才知在江湖、官場上頗具聲望的宮家,派出手底下所有人手,緝拿一名叫聶拾兒的採花大盜。
相較之下,城東顯得靜悄悄地,街上沒個人影,連攤子都收個精光。
這日,城東的豬肉攤子照常時間關上門,如同過去的每一天,長相猶如殺人兇手的屠夫點起很便宜的油燈後,慢慢地往左面木牆上搖曳不定的人影看去。
「嘿,屠兄,你夠義氣,窩藏採花大盜!」聶拾兒跳過來勾肩搭背的,一點也不在乎屠夫身上油膩的氣味。
「你是不是採花大盜,我會不清楚嗎?還有,我不姓屠。」那屠夫一臉肥肉橫生,一雙瞇瞇眼隱含著精光,往西門庭打量去。「這位兄弟是……」
「他是我的生死之交,叫西門挺之,就跟你一樣,呃……」
「趙。」
「是了是了,趙兄!」聶拾兒流里流氣地喊:「我就記得你姓趙嘛!嘿嘿,幾年不見,你發福不少。」
「你卻沒有變啊。」趙胖子不得不感慨。
「誰說沒有變?好歹我跟你也有五年沒見,搞不好,我就是旁人嘴裡說的採花大盜……哎呀,嚇到小嫂子了。我也不過是隨便摘了朵花嘛。」不知從哪兒蹦出一朵小白花,要隨便塞給趙胖子,又覺這人胖得很不適合收下他的花;要送給小嫂子,可能活活被打死。他轉頭,遞給西門庭:「嘿,送你啦。」還是這小子適合花……
西門庭微愕,然後揚眉微笑接過。聶拾兒往前一跳,躍到牆角年輕女子的面前。那女子緊緊抱著三、四歲的小男孩,充滿防心的,他視若無睹,笑嘻嘻地蹲下,道:
「幸好這小孩像嫂子,不像屠兄。來來來,見面禮見面禮,快叫聲叔叔。」揣了揣衣物,想起身上穿的還是西門庭這香噴噴的衣服,只好取下左耳的金環,塞進小孩胖胖的小手。
在旁的趙胖子知他一向很注意門面,隨身之物必然昂貴無比,正要張口拒絕,又瞧見聶拾兒逗著那孩子玩。
這傢伙的心意,他豈會不知呢?回頭往視西門庭半晌,趙胖子才斂起打量的眼神,低聲說道:
「西門兄弟,你不像是江湖人。」
「我的確不是。我在老順發信局做事,它日有需要,趙兄可以上老順發找我。」
趙胖子笑了兩聲,道:
「我在這裡殺豬幾年了,最遠也不過到城西送豬肉而已。要寄信?也得看看我這破室屋子裡找得出文房四寶嗎?」
早先,在進屋的同時,西門庭就「一眼」打量完整間屋子。說是屋子,不如說,是前頭的豬肉攤子多餘出來的空間,內室與攤子僅以粗劣布簾相隔,狹小的空間只能塞一個小凳子跟木板床,比他在信局的宿舍還不如。他的視線轉回趙胖子臉上,然後笑道:
「趙兄說話的口氣,一點也不像是個不識字的屠夫。」
趙胖子雙眼微亮,重新打量起他來。
「你看出來了嗎?我曾讀過幾年書,不過學武的時間更長,殺了幾個人,最後窩在此地終老。人人都以為我只是個殺豬的,而我的長相,也的確像是個殺豬的。西門小弟,你覺得聶老弟像什麼樣的人物?」
西門庭看向那跟小孩搶手指頭的聶拾兒,微笑道:
「很像是個貪玩的大少爺。」
趙胖子聞言,點頭。「的確很像。據說聶府在京城裡是有頭有臉的名家,人人都以為聶拾兒養尊處優,而他看起來也的確像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大少爺。」
西門庭微微一愣,對上趙胖子那蘊藏著深意的小眼睛。這人在暗示什麼?
「哎呀,小侄子的眼皮要黏上啦,不吵你了,我怕你屠夫老爹一刀把我砍成豬肉上桌賣,那可不好玩啦!」
「你要喜歡,你可以生一個。依你的年紀,要成親不算早了。」趙胖子又看了西門庭一眼,後者十分淡然地微笑。
「我還沒玩夠呢,屠兄。」聶拾兒老聞到身上馨香,真的很懷疑西門庭到底用了什麼珍貴的香料在身上。
西門庭正要糾正他喊錯,趙胖子低聲笑:「那是他害臊。」
「喂喂,你們混這麼熟了?還悄悄私語!」聶抬兒看了很礙眼。房子原就小,趙胖子幾乎快要擠掉他的好兄弟了。
「我是告訴西門老弟,今晚要委屈你們了。」趙胖子指著很勉強用蚊帳分隔兩半的床。「你跟西門老弟擠擠,明兒個一早你們就藏在我的車下,我送你們出城。」
西門庭目不轉睛地注視那小小小小小的木板床,然後緩緩對上聶拾兒刺人的大笑臉。
「挺之,你有問題?」他很好心地問,預備這小子一有問題,就有理由罰他站著睡。
「……不,我無所謂。」也不過是兩個男人共擠半張中的半張床而已,真的無所謂,他對這種小事一向不在意的。
過了半晌,他還是一臉「淡然」地瞪著那張床。
※ ※ ※
抵著薄薄的牆板,身後傳來熱氣,跟淺淺的哀聲歎氣。
「挺之,你的頭髮是很香沒有錯,我不介意聞它到天亮,可是我很介意再這樣下去,不到天亮我會先斷氣在你的頭髮裡,可不可以麻煩你轉身跟我面對面?」
沉默半晌,西門庭才勉為其難地轉過身來。他一見到這張細皮嫩肉的俊秀臉龐,就想起趙胖子之前提的「長相很嬌貴,於是人人都以為他是富家少爺了」,趙胖子真正想說的是什麼?
聶拾兒的手臂忽然向他探來,他暗驚,見聶拾兒的掌心抵在他身後的薄牆上,然後整個修長的身子完全貼上他的身子……西門庭閉上眼,深深吸口氣。
「將就點。」聶拾兒附在他耳邊輕聲說:「我知道你不常待在這種地方,反正眼一閉,天就亮了……是不是我的錯覺,你一整天跟著我跑,沒機會偷偷擦澡吧?怎麼又香又軟?」
西門庭緩緩對上他的眸瞳。距離之近,幾乎已經彼此觸到鼻尖。
「如果我說這是天生的呢?」
「這世上,可沒有什麼是天生的。說,你是用了什麼東西擦在身上?連我都比不上?」他猛聞,只覺這種香味是他買不到也調不出來的。
「……我大哥送的香料,我怕浪費就用了。」
「你大哥待你真是好啊,別告訴我,你臉上又滑又膩又軟又香,也是你大哥的傑作,記得改天你大哥送東西來,一定要分我一份啊!」
西門庭終於忍不住,唇瓣抹著笑,很爽快地:「好啊。」
即使相處不到一天,聶拾兒也隱約看出西門庭的性子屬於隨遇而安型,不怎麼計較小事,行事低調又爽朗。挺之的爽朗不似男兒家一般的豪爽,反而擁有一般人少有的安然自得的爽朗。
一個完全沒有在外闖蕩,只守在一間民信局的年輕男子,能在二十歲擁有這等氣質,已是令他十分佩服……當然,這話他可不會說出口,免得這小子跩了起來。
也許,正因挺之這種很投他緣的性子,他才會在不知不覺中與他通信了五年吧。
忽然間,趙胖子在睡夢中擠了過來,聶拾兒眼明手快,立刻把西門庭的身子壓壓壓,壓得滴水不漏,以免曾有殺人不眨眼紀錄的趙胖子一個翻手,打到不懂武的挺之,那可會一擊斃命的。
「哇……之前咱倆站在一塊,我高你一點,現在我發現你的身子很單薄哩。」他驚奇道。肩薄身薄,手臂也薄,這麼一想,他還記得西門庭的腰也挺細的……
「唔,我……小時候身子不好。麻煩你把手從我腰上移開,我怕癢。」
聶拾兒乖乖收回不規矩的手,低聲說道:
「身子不好可不是理由,我小時身子也不算好,我娘才把我當女兒養個兩年,你看,我有耳洞。」
「我沒有。」
「廢話,你當然沒有,你要有,咱們共躺一床,我豈不完蛋?」
西門庭微笑,道:「我要是女的,那我也完蛋。」見聶拾兒要抗議,他改變話題:「明兒個出城,咱們就分道揚鑣嗎?」
「啊……是啊,你趕著要回信局嘛。」有職業的,畢竟不如他來得自由。只是……還真有點捨不得這小子。
「你把我的馬弄丟了。」
「這倒是。不如我陪你一塊回去,跟你家老闆道歉兼賠償好了。」他笑嘻嘻的。
西門庭注視他一會兒,問:
「你把馬丟在城東,是故意的嗎?」
聶拾兒連眼也不眨一下,笑道:「我一見宮萬秋出現,嚇得反身就跑,哪還顧得了馬丟在哪兒?不過我得強調,我不是怕他,我只是懶得跟他打,他的功夫還遠不及我呢。」
西門庭當作沒有聽見他的吹牛,又問:
「宮萬秋是個很聰明的人嗎?」
「唔,你有問我必答,畢竟你被我拖下水,哪天會被打死都不知道。耍聰明是要有天份的,就像我。」聶拾兒指指自己。「而宮萬秋完全沒有這種天份,但他思緒縝密,宮家老頭倚賴他甚重,可惜宮小姐當他是屁。怎麼,你對他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