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馮老頭吃香喝辣睡大覺,不必理會生活是否困窘,只須每日一早睜眼喊聲:「十二!」馮無鹽便供給了他天堂般的生活。
她要嫁,可以!除非等馮老頭二腿一蹬,升天去也。不過數數日子,大概還得等個二十來年,因為打從馮老頭發掘了自個女兒是雕版天才後,他就把自己身子養得健健康康、肥肥胖胖的。
於是,馮府內,人人心知肚明,外頭的男人再怎麼卯足勁想追求馮十二都是疑心妄想,馮十二這一輩子只能守著冰冷的版畫過活──直到終老。
可憐嗎?
才不!
馮無鹽行色匆匆地從東四巷走出來,橫在巷口是久候的馬車,樣式有些破舊,她朝車伕點了點頭,忙拉開車後市幔跳上去。
「繞個圈子,再到市集。」她朝前方花色布幔後的車伕說道,確定馬車動了起來,才鬆了口氣,傾靠在車板子上。
「怎麼啦?」車內尚有另一名女子,神態嬌憨,是人稱九天玄女下凡塵的馮十六。「瞧你渾身上下髒兮兮的,要是不知情的人還當你在地上滾過一圈,跟男人野去了。」
馮無鹽難以置信地抬首。「這話你哪學來的?」
「這還用學嗎?看也知道,要不是明白你迷版畫迷得緊,我還真以為你跟七姐一樣,同男人幽會斯混。」事實上,十二是有那本錢的。從這角度望去,十二的黑眼大大地、水汪汪地,深褐色的外衫撐著渾圓秀小的乳房,從沒人發現十二的腰比其他馮家女兒的腰還纖細。
沒錯,十二是長得不漂亮,然而全身骨架生得好;馮九首次歸寧那日,趙姐夫也跟著回馮府,對十二依舊不死心,趁著十二回木屋,想再來當次摧花淫魔,但是沒得逞──因為沒料到十二雕版的刀子不離身,不過摸了她滑膩的肌膚一把後,便念念不忘那教他打從心底引起遐思的身子。染指十二,是趙姐夫三年來唯一的信念,氣得馮九打歸寧那日後就沒再回過馮府了。
然,人終究沒十全十美的,十二再有才氣、再有教男人慾火焚身的胴體,但沒有西施貌,她這塊寶就像是和氏璧,沒有遇到慧眼識她的男人,她就永遠只算是個石頭。
「若我憑著你幫我畫的畫像,進宮讓皇上爺選上了妃,討了他的歡心,你就不必再守著老爹,守著那棟大宅子,你愛嫁誰都行!」十六脫口而出。再過幾年,只怕連皇上下旨,都沒人願娶十二了。
馮無鹽輕快地微笑:「我沒打算嫁人。」
「不嫁人,你怎麼活得下去?」十六不可思議地望著無鹽。
「不能活嗎?我都活過二十年了,怎會活不下去?」馮無鹽頗有興致地從車窗望著外頭晃眼即過的店舖。「你以為我沒盤算嗎?都算好啦!等爹百年之後,那時你們都已成親,我也該近五十歲,憑著日常存下的銀子,從長安到山東,應該足夠用了。」
「山東?你去山東做啥?哪裡有你喜歡的人嗎?」
馮無鹽眨眨眼,回過臉看她:「沒喜歡的人,但那兒有畫像石刻。」那是她畢生的心願。如果能再賺多一些,她還想踏遍全中原的足跡,尋找不同刻法的版畫;山東、四川、河南、山西都是畫像石的分佈區,也是版畫的一種,能一睹先人遺留下的版畫,是她一生的願望啊—
旁人都以為她逾二十不嫁,全因親爹拒絕所有親事;以為她日夜雕刻版畫。是為馮家生計,但她從不覺辛苦,那是她的興趣。男子或是婚事在她心裡佔不了空間,她喜歡雕版、沈迷版畫的歷史之中,旁人一直以為她是受難者,她是嗎?只有她自個兒心裡明白。
「等你到五十歲,那還會有人願意娶你嗎?」十六迷惑地問。
價值觀不同無法溝通,無鹽輕歎口氣。拿起備好的獸面,那是元夜準備上市集用的,若不是十六執意逛市集,此刻她尚在木屋裡畫草圖。
是的,她不僅會雕版,還會畫圖,是長安城各雕版師傅極欲挖角的畫師。他們都不知馮府的畫師身兼雕版、印刷,總以為馮十二雕刻出來的版畫,全是靠馮府畫師原圖的功勞。
她的目光調向車窗外的遠方。何時,她才能償其心願踏上山東的土地呢?
黑夜,湖光粼粼映著天上的圓月,一陣吵雜聲驚動了剛駛進湖面上的一艘樓船;船上甲板的前後約莫有十條漢子。有的盤腿而坐,有的前後巡邏,聞聲大伙不約同地全防備起來,警覺的環視湖面四周—
在樓船的前方,零零落落地停了十來艘小船、畫舫,間以繩索連繫,上頭燈火通明,每艘船上起碼掛了四、五隻燈籠;而載有娼妓的花舫則末以繩索連接,獨立湯於湖面之上,鶯鶯燕燕個個提了小燈籠擠在甲板上,朝小船上的遊客拋眼使媚調戲。
湖的右邊靠近岸邊,岸上人群更多,半空上懸著紅色的燈籠燦爛耀眼的光采由頭沒入另一端,其中擺攤子的、賣燈籠的、遊客、攤販全擠在一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梭其間,說不出的熱鬧—
「是元夜!」漢子中有名年輕的忽然開了口:「今兒個不正就是正月十五嗎?」
另名漢子領了領首,笑道:「真的是元夜!許久未過元節,差點忘了這節慶日。」他躍上了樓船的二樓。二樓有五扇門,他走向中間那扇門,輕喚:「爺?」
「進來。」
漢子推開門,房裡極盡奢華之能。珍珠、寶石、象牙簪裝飾交織,滿地光輝;床上鋪著大紅氈、繡花被,床帳頭掛著各式精美的香囊、荷包,香料、香草味瀰漫全室,香氣襲人;床旁尚有紫檀木櫃,上頭刻有精雕雲龍,櫃上擺著玻璃水銀鏡子。
坐在船房裡唯一椅子上的高大男子,一身華服。面容俊雅而含笑,笑容裡顯得有些孤傲。有些玩世不恭,有些……無害。
漢子的眼光移至僵硬立在男人面前的男孩,只見他秀氣的臉正脹著通紅。顯然方纔他是不巧打擾了爺的「好事」。
「有話就說。」龍天運詭笑,斜靠椅背,托腮睨著他,不可一世的神態盡表露於狂放的肢體之間。
漢子張口欲言,卻教男孩狐假虎威搶了先機:「鄉野粗夫不知宮中禮儀,見著了皇上爺不先行跪拜之禮是要砍頭的!」
漢子莫名其妙地瞧了男孩一眼。
「小喜子,」龍天運懶洋洋地叫著他的名,讓他起了一陣顫。「朕時時刻刻都愛瞧著你的容貌,才帶你出宮的,出宮前朕同你說過些什麼啊?」
小喜子呆了呆。「皇上……啊,不不不,爺!爺!」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是小喜子一時不察喊錯了,請皇……爺恕罪,恕罪!」他五體投地伏在地上,瘦小的身子劇烈抖動。
其實,皇上一點也不冷也不愛同屬下耍威嚴,但,莫名地,他就是怕這笑臉迎人的皇帝爺!
皇上爺是一隻笑裡藏刀的笑面虎。
初登基之時,他被派來服侍皇上爺,那時不瞭解皇上爺,老覺得他愛笑,除了笑還是笑,整個人給屬下的感覺是懶懶地、像是燒不開的溫吞水,說話也老愛用玩笑語氣,教人摸不透是真是假,反正橫看豎看就是沒皇帝天生該有的凌厲氣度威嚴。
畢竟,龍天運原就不是以皇太子的身份養大的。
半年前,先帝駕崩,依旨皇太子龍天煌登基為王,然而尚未坐穩王位,七日後竟在皇家苑囿,因狩獵摔馬而死,倘不及立儲,便由次子寧王天運繼位。
坦白說,在太子未死之前,金壁皇朝皇子共有十二人、公主八人,先帝獨寵太子一人,其餘皇子、公主皆長年難得見上一面。他小喜子入宮才十年,也只見過幾位皇子數面,至於次子寧王則壓根不見蹤影;非但如此。寧王繼位後,他才知這皇帝爺連個王妃都沒有,身邊僅從寧王府裡帶來個女官服侍。
原以為貓見頂虎位。遲早會露出馬腳來,哪裡知是眾人將虎錯當貓。
皇上爺登基之後雖老擺著溫吞吞的笑容,像是和善可親的鄰家男子。偏這半年治理朝政時。笑裡總藏著把銳利的刀;聽不出是玩笑或是諷刺。在短短時間裡踢掉了貪官、換上了忠臣,改了宮內歪掉的上梁,糾正了宮裡太監收受好處的惡習。皇上爺始終浮著那無害的微笑,像在不經意間收拾淨金壁皇朝經年累月積下的垢病。他小喜子是打心裡的欽佩這皇上爺,但——
就是一點奇怪。登基半年裡別說想立皇后,就連後宮妃子也沒見到個影兒。他怕,真的很怕!怕皇上爺對他這小太監起了興趣——
「外頭何以熱鬧如斯?」龍天運泰若自然地,似乎不打算賜小喜子起身。
「今兒個是上元節,城裡解禁三夜。爺可要停船一看?」漢子回答。
「哦?」龍天運沉思了會,又是那抹詭笑對著小喜子。「小喜子,把窗打開給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