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嗎?等等,你要做什麼?」
「我扶你上床啊。」
「上……上床?我還不想睡……」他的本意並非如此啊。
她硬扶著他上床,取下他披在身上的外衣,露出極為單薄的身子,尤其他穿著白色單衣,幾乎完全凸顯他的瘦弱,憔悴的雙頰有些淡紅,這種身子……薄弱到強風一吹就倒,若是女兒身也罷,但在他這個二十三歲的大男人身上實在是難看,尤其她一雙美目一直不離他……他費力地拉過棉被要蓋在自己身上,她卻以為他怕冷,趕緊幫忙拉被蓋住他。
隨即,她坐在床緣,笑望著他。
「你……」不能避開她好像有些熱情的眼眸,不能讓她再回頭練舞,有個聲音告訴他,在寂靜的夜裡,她不能與那鬼面具為伍。他只好找話題,柔聲說道:「我還不知道你在祝氏一族的生活,那兒好不好?」
她偏頭想了下,笑道:「那裡都是山、都是溪,不像這裡,好多人、好多店、好多奇怪的東西,我第一次瞧見,真的是嚇了好大一跳,原來,城裡是長這樣的。」
「第一次?」就算她當年太小,忘了他,至少,有人帶她入過城,久居數天,這一點她應會有印象的啊。「你以前沒有入過城?」
她搖搖頭。「我一直待在族裡的。」
西門恩心裡暗暗驚訝,思量了一會兒,暫忍下這個疑問,隨口問道:「你都跟著祝八她們住嗎?」
她遲疑了下,道:「我十歲的時候……住的地方不一樣,小小的、黑黑的,我以為大家都跟我住的一樣,後來姊姊讓我搬進她的房間,跟祝八她們不住在一塊。」
小小的?黑黑的?難怪當年她的膚色跡近透明……因為沒有陽光?思及此,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你怎麼老叫她祝八呢?」話才問完,就發現棉被下的手指又開始被一根一根地抓著玩。
她垂著眸,美麗的臉孔有些稚氣,玩了很久之後,才低聲說:「她們不准我喊姊姊,可是,我現在也不稀罕了。」抬起臉,衝他一笑。「因為,我有你了。」
西門恩原是微楞。他一直以為是姊妹間感情極端不好,才會連名帶姓地叫著,顯然還有內情,後來一聽「我有你了」,他的呼吸忽然停止了。
她繼續玩著他一根一根又瘦又干的手指,說道:「我第一次看見你,你就對我笑,從小到大,沒人對我笑過,我心裡一直惦記著,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睡不著,半夜一直想著你的笑,心想這個人一定很好。後來,她們說要我嫁給你,我雖沒有入過城,十幾年來都待在族裡,可是我很明白什麼叫成親,這樁婚事……在你眼裡一定很荒唐,莫名其妙一覺醒來,就變成了一個有妻子的人。」他張口欲言,她卻當作沒有看見,像在自言自語。「但對我來說,意義很重大。那天我一直忘不掉你,忍不住背著她們,偷偷來你這裡。送你花,是咱們族裡求婚的表示,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沒有人勉強我,也沒人騙我。我想要你一直對我笑,一直一直,過去我得不到的我都不再等了、也不想要了,我只想要你。」說到這裡,蜜色的臉孔多染一層顏色,小聲地說道:「所以,我們做真夫妻,好不好?」
西門恩的笑忽地斂起,專注地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知道……什麼叫真夫妻嗎?」
她點點頭。
交纏的手指有些發燙,不知道是誰的體溫遽升。原來……她一直知道這幾日的相敬如賓是出自他有心的隔離。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保有你的清白,等我走了,你若喜歡上其它的男子,要改嫁也方便。你雖算寡婦,但他知你不經人事,必會多憐惜你幾分。」他不出大門,也知世俗的看法。
玩弄他手指的動作停下,她皺起眉,就在他隱隱覺得她表情不對勁之時,她開口,表情恢復正經,美麗的眼睛直眨著,順口編起謊言:「誰是寡婦?你又沒死。祝氏一族雖能改嫁,卻沒有人改嫁成功過。」
「為什麼?」他脫口問。
「若是相公不幸,當老婆的得抱著他一塊被封棺三天,若是三天後,還能活著,那就隨便她了。」
他一驚。「這不是太過殘忍嗎?」各地風俗民情不一,這種作法根本是活活害死一條人命。
她搖搖頭,開始解起衣服來,露笑說道:「我覺得很合理啊。」
若讓他早知道祝氏一族有這種規定,拚死也不要讓她進門,幸而現在她不在族內,萬一他不幸離世,她不用抱著他的屍體悶死在棺木裡。思及此,他暗暗鬆了好大一口氣,回過神,瞧見她羅衣盡褪,露出白色的單衣來,他立刻掉開視線,雙頰微紅起來。
她累了,那正好,不用再練舞。這幾日她睡床內側,也不能叫她連衣服都不要脫。
正值夏日,她怕他吹風受涼,門窗都關得緊,床幔都放下了,她穿著外衣睡自然會熱昏……他只能目不斜視,就算半夜抱住他可憐的身子,他也不敢胡亂瞄。
「你……」聲音有些沙啞,眼角忽地瞥見連白色單衣也落了地。他一窒,連頭也不敢抬,低喊:「十五,你在做什麼?」
她沒回答,棉被裡倒是鑽進溫溫的身體,一雙藕臂環住他極瘦的腰。
他咬牙:「你別這樣。」迫於無奈,怕她滑下床,只得往床的內側退去,正要拿身上的棉被擋在兩人中間,卻見她爬上他的身體。
「十五……我……不行……」沒個男人願意承認自己不行,但病得快死的人,若還能行房事,那真的是奇聞一樁了。
不顧他的抗議,她拉開他的單衣,露出很瘦弱的胸膛,硬將自己的肌膚熨貼上去,他的肋骨弄得她有些疼,體溫也有些冰涼,但就是覺得這樣的溫度是她最喜歡的。
她抬起臉,露齒一笑。
「什麼清白?現在就算沒有了吧?姊姊曾說過,巫術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意志、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決定,世間上沒有再比它強的咒術了。對我來說,你的笑,就是咒術,讓我心裡住了一個你,不要走,好不好?」不等他回話,她的臉頰靠著他的左胸,聽著他微弱的心跳聲,雙臂緊緊環往他,小聲說道:「走了,我又剩一個人了。如果你想要,我願意把天下間所有的花都找來送你,所以,你的笑容不要走,好不好?我一直在想,來到南京城遇見你的笑,我好像從另一個世界掙脫出來,這個世界的顏色變得好亮;如果沒有你陪著我,那我又是一個人了……我會努力跳祈福舞的,我要讓你健康起來,如果……如果真的有萬一……就算不身在族裡,我也會進去的,三天、四天,我都待……」
心弦一震,動容得連身子也微顫起來。西門恩原要斥責她在說渾話,幾天的相處能讓她生死與共?這是哪兒來的感情?是她年紀太小,還是另有它因?
話滾到唇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是明明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啊,放話出來,是存心想要陪他一塊死嗎?
死有什麼好?
死了,她再也看不見這大千世界,就算是下輩子也不見得會再相遇……啊,他竟然也開始信起輪迴了?
輕顫的掌心慢慢地撫上她軟細的翹發,她像小貓一樣蜷在他胸前,含笑地合上眼眸。
數度想要張嘴說話,卻不知該說什麼,半晌,他才歎息,低聲說道:「十五,咱們改天再好好談。」陪他枉死又有什麼意義?「你先躺好,這樣不好睡。」
「人的體溫相觸……好舒服……」
他微楞了下,再低喊幾聲,才發現她就這樣抱著他睡著了。
良久,他才自言自語:「你這不是在逼我許下一個幾乎不可能的承諾嗎?」
第四章
「搞什麼?簡直丟了咱們西門家的臉!」
「丟臉……事小。」歎了口氣。
「丟臉還算事小?大哥,你知不知道南京城裡有多少人在看好戲?看恩弟娶來的巫女媳婦,是真是假?你知不知道我一路回南京的路上有多少人在笑咱們?他們都在笑,說是巫女治病都在打幌子,真正的理由是恩弟不行了,買個女人回來好播種,若來不及生個兒子,正好合西門家人的心意;若生了,咱們大權在握,緊緊控制那嬰孩,在外照樣可以擺足面子,做盡有情有義的西門義子!」
一陣狂怒由西門府的大門飆進,奴僕早就在西門笑暗暗擺手中逃逸。西門府裡,最可怕的不是當家西門笑,而是那個長年在外談商的西門義。
他面貌尚佳,但眉宇之間十分陰沉,一雙精目彷彿永遠處於算計人的時刻。他十歲就跟在西門笑身邊學習,十七歲開始接手家中事務,如今在西門家中,他雖明為第二把交椅,但暗地裡卻幾乎接掌了西門家所有的財務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