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輕撫了撫早先富大娘細心為她編起的麻花辮,那辮子又黑又亮的,一眼瞧上去就讓人十分愛不釋手。
「將來你在這裡愛吃多少個饅頭就吃多少個,不會有人阻止你。」
「真的?」她雙眼一亮,開始幻想起堆成小山丘般的白饅頭全進了她的肚裡,難不成她是在作夢?
「你也不必做工。在裴家牧場,你是大小姐,如有什麼需要就吩咐下人去做。」裴穆清蹙了蹙眉頭,懊惱先前沒向富海說明白,竟讓她像個丫環似的在廚房裡做粗活。
思及此,他便從懷裡拿出一條金子打造的鏈子,在練子中間是一刻著「裴」姓的圓形玉珮。這原是長年掛在裴穆清腰際的綬環,如今他將它串了金鏈子,掛在她的胸前。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打量這翠綠的玉珮,瞧這上頭還刻了一橫一豎的不知什麼東西,好不亂哉,八成是某個圖形吧?她猜測道。不過話說回來,聽廚房裡的丫環說,這裴家牧場還是關外最大的。照理來說,這鏈子應該是純金的無誤,若是賣了它……這輩子可就吃喝不盡啦。
「想都別想。」他看出她的想法,正色道:「此乃裴家信物。在關外,若有麻煩纏身,只需將這玉珮亮出來,一切問題便可迎刃而解。」這是其一,其二便是掛上了這玉珮,就表示她是裴穆清的人,誰敢動她,等於是不要自個兒的命一樣。
「你是說——將來可就沒人敢動我了?」她睜圓眼,好不稀奇。
他點了點頭。
「非但沒人敢動你,若遇上了麻煩,也可持此信物向人求救。」
她困惑地皺了皺眉,問道:
「為何你待我這般好?」
裴穆清輕歎口氣,低喃:
「若是我知道便好了。」打從買下她開始,為她所做的一切,全是出於直覺。至於是什麼原因,他也不清楚。
小乞兒——應該稱之為弄蝶。很小心地瞧著他莫測高深的神情。
「若我逃跑了,那可怎麼樣?」先問清楚總是好,免得哪天在裴家牧場混不下去了,心底也好有個譜——她可是下定了決心,好歹也得在這兒住個幾天,享受享受做千金小姐的日子。也許一輩子就這麼一遭,要是放棄了,恐怕連自個兒也不會原諒自個兒。再說,這裡有吃有住,說什麼也比外面的殘屋破瓦好多了,不住下來才是大傻瓜一個。
裴穆清揚了揚眉,道:
「這裡不是牢房,你想離開也成,只須自個兒不會迷路。」頓了頓,他含笑答道:「在這兒住上十天半個月,你就會愛上裴家牧場的,至於,衣裳嘛……等請的師傅來了以後,再為你做幾套合身的衣服,目前你就將就些。」
她再度睜圓了眼,一張小嘴張得老大。
「你要替我做衣裳?用那些模起來很舒服的布料做的?」她實在是驚喜交集,差點立即朝他叩首跪拜。早先還對他又打又罵的,原來是自個兒不對了。大概今晚又要睡不著覺啦!想想過去十六個年頭,哪天不是拾人破衣勉強穿之?如今有人專為她做衣裳,著實令她受寵若驚!生怕是一場美夢——以往乞討時,曾在客棧門外聽那說書人說過什麼南柯一夢,道的便是一覺醒來才發覺,原來一生富貴全是好夢一場。難不成她真是在作夢?若是如此,一輩子都在夢中也值得。
他笑了笑,用袖尾抹去她豆大的淚珠。
「丫頭,怎麼哭了起來?」
他這一說,她才發覺原來自個兒竟喜極而泣,淚水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
她有些害羞地垂粉頰,小聲說:
「這輩子還沒有人待我這般好過。」
他臉一沉,想起她老爹的作為,不覺抿了抿嘴。
「喂,我還不知你叫什麼呢?」總不能再叫他該死的吧?好歹他也算她的再造恩人,對他不尊不敬,她也沒啥好處,不是嗎?
不過,就只可惜她不認識字,不然她還真想知道「裴弄蝶」這三個字到底是怎麼個寫法?應該算是很好聽的名字吧?
「裴穆清。」他瞧她一臉困惑,含笑說:「這裡有筆有墨,想知道裴弄蝶三個字怎個寫法嗎?」
她眼一亮,開心的拍手。
「你要教我?」
「有何不可?」他走到桃木桌子後開始磨起墨來,她見了,很慇勤地接手來做,就盼他快些寫字。磨墨的速度太快了些,那墨汁噴灑出來,沾上她的俏臉蛋,她還渾然不覺。
這裴穆清見了,嘴角無奈一揚,放下毛筆,用指尖抹去她頰上的墨汁。瞧她還一臉茫茫然,不知發生了何事,他不禁大笑出聲,嚇住了正站在書齋外偷聽的富海。
不過,嚇歸嚇,他可不敢隨意敲門進去,若是惹裴穆清一個不開心,他豈不是要人頭落地?想來想去,還是待在外頭較保險,最好等裴穆清氣消了再去找那小乞兒算帳——話說回來,先前瞧少爺和那小乞兒進了書齋,怎料少爺會突然放聲大笑?難不成是那小乞兒舌粲蓮花,逗笑了裴穆清?
雖是不怎麼可能,不過富海仍是站在書齋外,以備不時之需——例如,那小乞兒對少爺不敬時,他可以隨傳隨到。他畢竟是裴家牧場的管事,對上下都要負起責任的。
就這樣,他站在書齋外好幾個時辰。
而且,那笑聲還不時地傳出。
他真的給嚇住了,而且嚇得挺厲害的。
如果先前她以為裴穆清是她的再造恩人,她可就大錯特錯了。
時至今日,她方知這姓裴的是個大惡人,是個沒心肝的大壞蛋。
才不過剛過了一天的功夫,沒想到裴穆清就被她給貼上「惡人」的標籤。
原本在書齋談過之後,她以為她裴弄蝶應該可以享受享受了——的確也是如此。裴穆清讓她住在裴園裡,派個叫阿珠的丫環伺候她,又令師傅為她量身訂做衣裳,本來該是別無所求了,偏偏她不習慣得很。那阿珠像是隨時都在監視她似的,她一有需要,阿珠立刻出現。雖說是富海調教得好,不過有人亦步亦趨的那種滋味可真是令她受不了!阿珠就差沒代她去解手了,簡直讓人喘不過氣來。回頭想想,似乎還是過去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有趣,愛跑哪兒就跑哪兒,只有三餐不繼是個問題,不然她早腳底抹油,先溜為妙了!這裴家牧場哪還會有她的蹤影?
她應該是可以忍受的。想想,在裴家牧場是新生活的開始,這點小小的不便,她當然能忍受,她所不能忍受的是——
她竟要天天洗澡!
天天耶!
想她是小乞兒的時候,一年半載不洗澡是常有的事。而當裴家的大小姐竟要天天洗澡,那不是得脫好幾層皮?想到先前富大娘差點剝下她一層皮,她直到現在還打哆嗦,哪容得阿珠再刷下她一層皮?試問,她有多少皮可供刷洗?沒先給刷死就不錯了啦!尤其瞧幾個下人端了澡盆進來,裡頭是不住冒著煙的熱水,她不禁用力吞了口口水。
更可怕的是,阿珠一發覺她似無洗澡之意,立刻飛也似地去通報裴穆清,死丫頭!果真是安排在她身邊的眼線。沒一會兒工夫,裴穆清就出現在她面前,這麼大的牧場不需要人管理嗎?瞧他一整天都管著她,那牧場可怎辦呀?
當她把問題照實問出來時,裴穆清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也不答話,就只盯著她恐懼的臉蛋,吐出兩個字:
「洗澡。」
「我不洗!瞧我身上還乾淨得很,洗什麼?虐待自個兒嗎?」
「你要自個兒下水,還是我扔你下去?」
「我不要當什麼大小姐了啦!」弄蝶柳眉倒豎,「我要去找我爹,我早該知道你不安好心,說什麼要我留下來嘗嘗做千金小姐的滋味,我看你根本是想整我。不只想整我,說不定還要殺了我!」她無視於阿珠驚愕的表情。
「殺你?」要她洗澡是想殺她?這大概是天底下最謬荒的事了。
她認真地點點頭。
「老爹說過:天天沐浴淨身,會招致鬼魅附身,易生滅厄病痛。你想我天天洗個乾淨,好招來那些鬼怪附身,要是死了,也省得麻煩。不過,你也別忘了,我要是給你弄死了,必成厲鬼來找你報仇!」說來說去,就是拒洗。
「這又是你爹說的?」他輕聲問,原來就嚴厲得嚇人的臉龐更顯可怕。
「那是當然。」她挺得意地說道:「別瞧我爹是個乞丐,以乞討為生,他的學識可豐富得很!打從小時候起,什麼事都是老爹教我的。」
「好個老爹!」他喃喃道。
她偷偷瞄了他一眼。
「所以啦!你不是想害我是什麼?難不成是為了我好?」
他冷冷打量了她半晌,道:
「你不洗,我親自幫你洗!」
「呸!你敢?」好話還沒說完,發覺自個兒被人輕輕鬆鬆地拎起,像是豪不費力似的,讓人給拋到澡盆裡去了。
半是因為她喝了好幾口水,半是因為那洗澡水還熱得很,讓她忍不住大叫一聲,全身濕漉漉地朝他又喊又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