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穆清淡淡地瞥了富海一眼,道:
「你的意見倒是挺多的。」
「少爺——」富海本欲為自個兒辯解,但卻突然住了口,只因他忽地瞧見一名小個頭的乞丐衝向這兒,靈巧的躍上了裴穆清的背,在那裡又捶、又打、又罵的。一時間,他竟然看呆了。
「放開我爹爹!」裴穆清身後的小乞丐聲音清亮,使出吃奶的力氣猛捶他的背——對裴穆清而言,這不但不算個威脅,那力道反倒像是在替他搔癢一般。
「你聽見了沒?我叫你放開我爹爹!」小乞兒咬牙切齒地在他耳邊喊道。見他無動於衷,乾脆手腳齊動,還狠狠地揪著他的頭髮,就像恨不得扒光那烏黑頭髮。
如此一來,倒逼得裴穆清不得不有所行動——只因打人是一回事,揪著頭髮又是一回事,瞧這小乞兒力氣雖小,但如果他使勁去拔的話,也是讓人挺痛的。
瞧!一陣疼痛之後,竟被他給活生生地揪下了一撮頭髮,讓富海看得倒抽一口冷氣!
裴穆清無奈地歎息,用手輕輕一撥,那小乞兒便猶似沙包落地般的跌了個四腳朝天。縱是如此,可那嘴裡還不住地謾罵著。
「大膽乞兒!竟敢對我家少爺口出惡言!」回過神來的富海為表忠心,上前用力踹了小乞兒幾腳,痛得那小乞兒齜牙咧嘴地,小小身軀也蜷縮成一團——雖是如此,可還是不曾停止過罵人。
「你——」富海本想再拎這小子起來,揍他個幾拳,不過裴穆清一把捉住他的手臂,逼得他不得不停下腳步,否則怕會有脫臼之虞。
「夠了!」
「可是,少爺,這小乞兒竟敢對您不敬——」
「我說夠了,便是夠了。」那語氣裡的威嚴終於打消了富海想整治小乞兒的念頭。
裴穆清的目光轉而打量那倒在地上的小乞兒。瞧他一身襤褸,上頭還有不少花花綠綠的補丁,也虧得富海竟忍心下如此重手——他隨意瞥了一眼小乞兒黑黝黝的臉蛋,上頭嵌著一對靈動的黑眸,此刻正恨恨地瞪著他,像是要活活吃了他似的。
「你快放了我爹,要不然我跟你拼了!」小乞兒勉強爬起來,他那比柳添丁還矮小的身軀竟也散發出對裴穆清的強烈敵意,小小的拳頭握得死緊,像是一頭小獅,隨時想撲上前來咬他一口似的。
「死小子!竟也敢如此對大爺說話?」老乞丐狠狠地瞪了小乞兒一眼,隨即轉而哀求裴穆清:「大爺,千不該萬不該,全怪小的不好!您就饒了小的吧!就算將來做牛做馬,小的都心甘情願,就請您可憐可憐小的——要是您高興,就算是把這小子帶走也無妨。您要他做啥都成,哪怕是端洗腳水……就請您高抬貴後,饒了小的!若是能賞我一口飯吃,更是感激不盡。」老丐十分「卑賤」地說道。他一眼就瞧出裴穆清可不是等閒之輩,若是能從他身上討些銀兩,即便是要賣子都可以。
「爹——」
裴穆清冷冷地瞪視著老丐,嚇得那老丐一身冷汗。
「這還有什麼天理?」不待主子開口,富海又路見不平,為小乞兒抱屈。「這豈不是賣子嗎?虧你兒子剛才還護著你!如今你竟想將他給賣了,你還是不是人呀?」
老丐急忙陪笑,道:
「實不相瞞,這孩子的娘原是個江南妓女。直到現在,小的我都還不確定這孩子的爹到底是不是我?當年若不是他娘苦苦哀求我收留他,只怕他的下場會更慘!如今我連自個兒都餵不飽了,留他在身邊又有何用?若是大爺肯收留他,賞我幾文錢,也不枉幾年來我一番好心……」臉皮簡直厚得可以!當場將富海氣得牙癢癢的,巴不得踹他幾腳,讓他嘗嘗拳腳的滋味。
至於那裴穆清——
那裴穆清的表情可是一片空白,說不出是怒是喜,一雙冷眼只是漠然地打量那小個頭的乞兒。
雖說富海年輕氣盛,不過畢竟也算跟了他好幾年,多少也明白主子的脾氣。瞧裴穆清一臉平靜,實際上,那眼底早有所不耐,還有……還有一股難掩的陌生情感,似憐似惜,說不出個準兒來——
憐惜?
當下,富海便睜大了眼,以為自個兒看錯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一細看——這回,就算不張大嘴都不行了。
不是他誇張,實在是打從年少跟著裴穆清開始,他就不曾瞧見過主子的臉上有過什麼七情六慾的表情,就連每逢西邊牧場的彭寡婦上前來「拜訪」,也不曾瞧見裴穆清同她輕聲細語過。如今這小乞兒竟能如此輕易地勾起主子八百年來不曾流露過的情感,這——
富海吞了吞口水,不敢再深想下去。
「大爺,您你好心饒了我吧。」老丐退而求其次,只求裴穆清放過他便成。瞧了一眼怔忡當場的小乞兒,不禁又破口大罵:「你這小子也不知為老爹說幾句好話!呆在那裡幹嘛?難道老子是白養你不成?瞧你這副德性,就跟你娘一樣賤!我若不給你幾頓排頭吃,老子的名字就倒過來寫……」老丐愈說愈氣,愈說愈覺得這一切是非全是小乞兒造成的。當下便站了起來,狠狠地朝小乞兒一拳揮去,哪知這小乞兒連避也不懂得避,眼看這一拳就要迎面而下——
「你敢傷他半分!?」冰冷的聲音響起。眨眼間,裴穆清已擋住小乞兒面前,高大的身軀完全護住那弱小孩子。
「大爺……」老丐顯然被裴穆清的神色給嚇住了,一時間那拳頭也僵在半空中了。
「從今以後,若是讓我再瞧見你傷他半分,你就是自找死路。」這是威脅也是實言。
「可見,大爺,這小子不好好教訓是不成的,瞧他先前還想對您不利……」老丐說到一半便住了口,因為眼前這名魁梧的男子正以嚇人的表情瞪著他,嚇得他一時半刻竟說不出話來。
裴穆清冷哼一聲,轉身面朝小乞兒。
如今,就算是這小乞兒後知後覺,也能輕易瞧出眼前漢子不是省油的燈。光瞧他這般魁梧的身材——天!如此近的距離,只差一步便可摸到這粗壯的男子,若是他一個不開心,一掌打下來,自己豈不是要成肉餅了?瞧那撮斷髮還緊緊的握在自個兒手上,就算眼前巨人要報「拔發之仇」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怕他是連逃生的機會也沒有了!他怯怯地嚥了口口水,幾乎不敢抬頭望他。總之,要怪就只能怪自個兒先前沒仔細打量好對手,現在可好了吧?倘若挨個幾拳也就罷了,大不了呻吟幾日便可了事,怕只怕,若是被打成重傷,豈不要送去「回春堂」急救去了?屆時,若是身無分文……這小乞兒開始打起顫來。若是身上沒有銀兩,別說是回春堂不收他,恐怕連跌打藥酒都買不起。想想,要是一命嗚呼、曝屍荒野……
裴穆清蹙起眉來,朝小乞兒開口道:
「你很怕我?」口氣不是很凶,但足以嚇得小乞兒後退數步,若不是天生傲骨,只怕早學老爹一般地跪地求饒了。
「誰——誰怕你來著了?」撐著發麻的頭皮,小乞兒硬是踏前一小步,以示不怕他。
原本這倒也讓裴穆清頗為折服,畢竟不僅在裴家牧場,就連平日在外,有哪個人見了他會不畏懼三分?偏偏這小乞兒頑強得很,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直很努力地瞪著他冷漠的臉,不願調開視線,以免遭他恥笑——就只可惜聲音洩了底,抖得跟秋葉落地似的,叫人是既好笑又憐惜。
小乞兒張大了眼,注意著那似笑非笑的臉寵。
「你——你笑什麼?」嚥了嚥口水,他硬是裝出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我可警告你!你若是不放了我爹爹,我就——我就——」他努力的搜索著威脅的字眼——說要打這個巨人嗎?只怕還來不及揮出一拳,就先給打成肉餅了;不然吐口水好了,想了想,這可不成!他已經三天沒吃一口糧了。連口水都捨不得浪費,豈會白花在這巨人身上?
「你就怎麼樣呀?」
裴穆清感到好笑得很。他哪知這話聽在小乞兒的耳裡,竟充滿了輕蔑嘲笑之意,簡直就像是看扁了他一般。
「我就……」一咬牙,小乞兒喊道:「我就跟你拚命!」
雖說如果找他拚命的話,無疑是雞蛋碰石頭,但為了自己的親爹,也顧不得下場是死是活,反正緊閉著眼,衝上前去猛打幾拳準沒錯。
主意一定,他雙拳緊握,硬著頭皮衝上前去,準備打他個幾十拳,讓他看看瞧不起人的下場。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可以打得這巨人鼻青臉腫,躺上個一年半載也不一定——雖是有些癡心妄想,但好歹也算是為自己壯壯膽……
沒想到才正想著,他已落入裴穆清的手裡。
「放開我!」小乞兒發覺自個兒讓人給拎了起來,嚇急了,一時間也失去了理智,管不了會有什麼可怕的後果,總之,出於原始本能地,他一看見有肉的地方就咬,就盼這巨人能受不住痛而放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