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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於晴

  第一章

  「賣女」,在中國歷史上到處可見,原因很多,但,總脫不了個「窮」字。老爹賭錢賭瑜了,賣女;自稱為了養家餬口,賣女;女兒太多等於是潑出去的大水災,不如也賣了好。

  總之,在中國歷史上,賣兒子少見,賣女兒倒是在市井中時有耳聞。

  但,也輪不到他來賣啊!

  他霍老爹雖然窮困,雖然靠著一塊田地養家,但也算是清清白白地過活,甚麼時候淪落到賣女兒的地步?街坊鄰居不笑話他,他自己的老臉也沒地方擱!

  「我不賣!」

  「賣?誰要賣水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哪叫是賣?賣女,是賣到青樓、賣到邊疆、賣到富貴人家當妾當婢女;水宓可不是。她是出嫁,嫁過去了,她就是人家徐大爺的正室,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少奶奶,這有什麼不好?賣女?說得多難聽!」說話的是三十來歲的霍二娘,算不上貌美,一臉的精明相。她的嗓門往往大過無能的霍老爹,因而家裡的一切都由她掌管;吃的睡的穿的住的,哪一樣不是她在打點?

  賣女?也不瞧瞧他那女兒的長相,有人肯要就很了不起了,哼!真要賣,她能值幾文錢?

  「這分明就是賣女!」霍老爹乾癟癟的身子氣得發起料來:「那姓徐的配不上水宓!咱們水宓值得更好的人對待!就憑這一袋沉甸甸的銀子,你就把水宓給賣了,你不怕人家說你這後娘閒話?

  霍二娘一瞧見他拿出的藍色袋子,忙搶過來抱在懷裡。「你哪裡找到的?這裡頭可是黃金吶,夠咱們一家三口吃半輩子了!」

  「一家三口!」

  「是啊!你、我,還有來財啊,不然還會有誰?水宓嗎?下個月她就嫁到徐府吃香喝辣的了,哪裡還會需要咱們娘家?」霍二娘壓根兒就瞧不起霍老爹。當年嫁給他,說得好聽點,是父母之命,事實上是「賣女」:霍老頭用五兩銀子買了她這個異鄉人,救了她快餓死的爹娘及弟弟。

  原以為丈夫年紀大沒關係,只要不再挨餓、不再住在漏風滴雨的籠子裡,便已心滿意足。哪知,她是這個籠子跳到那個籠子裡去,嫁過來後才知道他的五兩銀是又湊、又借的;家徒四壁不說,竟然還有個前妻的女兒在,莫名其妙就當了人家後娘,心裡真是又氣又怒!因為她是女子,所以爹娘賣了她來讓弟弟活下去,如今,她賣了那前妻的女兒,這有什麼不對?他可以買人家的女兒,卻不准人家賣他的女兒?天底下哪有這般不講理的事!

  「徐大爺人闊氣,給聘金一口氣我給了一袋黃金……對水宓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啦!你淨挑剔人家,怎麼不回頭瞧瞧自己女兒?別人家的女兒一過十五,多少媒人上門?偏偏那丫頭都二十了,倒貼人家,人家還不願呢!好似我這個後娘的在虐待她一樣,又不是沒給她三餐吃,瞧她瘦得跟皮包骨一樣,誰敢要?誰願要?哼!」

  那是因為你的三餐是米粥,粥裡淨是混沌沌的水,一湯匙撈起來除了水還是水,他的女兒哪裡能養得胖?她面黃肌瘦、她瘦骨如柴,這些都是誰害的?霍老爹氣得兩眼發白,不過,也只敢放心裡氣,不敢跟這婆娘理論。因為每回才吭上一句,她就駁回數十來句,可以從白天嘮叨到晚上,可以一哭二鬧三上吊,可以哭天鬧地招來鄰居側目;因為他要面子、因為家計全持在這婆娘手裡,所以他這大丈夫不願意跟她吵。

  但,這回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難怪,這幾日水宓的三餐是白饅頭,雖然冷硬、雖然擱了好幾天,但總算能吃飽,他正納悶這婆娘是開了什麼竅,原來是賣了女兒……

  啊,昨兒個半夜跑茅房,經過水宓讓給來財的房裡時,瞧見這婆娘端著香噴噴的粉蒸肉在那喂來財吃。

  家裡哪來的碎銀買肉?他以為他看錯,原來不是!是這婆娘拿賣女兒的錢去買肉!

  老天爺啊,他們有多少年沒吃到肉了?就連大過年的,也是擱條鹹魚在桌上猛吞口水,而昨兒個……那婆娘竟然只顧自己的親兒!他究竟娶回了怎樣蛇蠍心腸的女人!

  「好了,好了!」霍二娘安撫道:「人家聘金也下了,我也親口答允,立下婚書了。我好歹是水宓的後娘,為她打算也是應該的。你要想想,沒了這個村,還會有下個店嗎?現在時下流行的就是珠潤玉圓的豐腴姑娘家,人家肯要水宓這丫頭,已經是萬幸了,總不能叫她一輩子待在家裡做老姑婆吧?你不怕街坊鄰居笑話,也要為來財留點生路!憑你那份田事,能賺多少?而且你的年紀也大了,說得難聽一點,萬一哪天莫名其妙兩腿一伸,你留下些什麼?你要我跟來財兩個人怎麼活下去?當年你放的豪語兒,說什麼存點積蓄,供來財上私墊,將來寒窗苦讀,好上京應試,光耀你們霍家門楣,這些你都忘了嗎?為了一個女兒,犧牲兒子的前途,這有道理嗎?老頭子,你可別忘了,來財才是你們霍家唯一的香火啊!」霍二娘一口氣說出一肚子話來。

  她的利齒是街坊間出了名的,再加點精打細算的頭腦,老頭子鬥得過她嗎?

  她說的可沒錯啊!來財雖然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但終究不是跟著她娘家姓,她這麼做還不為了霍家!老頭子是昏了頭了,不用秤量也該知道女兒跟兒子執重孰輕,一個女兒能給一家人換來新生活,那是水宓合該做的。一袋子沉甸甸的黃金呢!雖然徐大爺說過拿點錢給水宓補補,最好出嫁前能養出些肉來,但女兒遲早是潑出去的水,將來到了徐家再補也無妨啊,不如把那些銀子拿來補來財。想到這兒,霍二娘就讚歎自己的才智,反正都是要水宓長肉,叫她吃饅頭也會養胖啊,何苦拿白花花的銀兩買肉給她吃?

  這全是為霍家的,女兒合該犧牲的。

  「可是……徐大爺他的名聲……」霍老爹是想給來財好生活,但犧牲女兒……

  「名聲不是重點,重點是人家徐大爺是方圓百里的首富,是咱們的地主。水宓的命算是比我好,嫁過去是少奶奶的身份,凡事有下人打點著。難道你要把水宓許給跟你一樣苦哈哈的良人嗎?」

  這倒也是!霍老爹的怒氣漸息,但總覺得該為水宓再出出頭。

  「咱們應該明明白白告訴水宓,關於徐大爺的為人,還有其它……

  「老頭子,我可是把婚書都給立下了,白紙黑字的,上頭是你的手印。要是反悔,人家徐大爺一狀告到官府,是要挨六十大板的呀!你這身子骨挨得下嗎?」

  是啊,雖然他不識字,也知道大唐律法是這樣規定的,但他何時留下過手印了?努力地想了想,才驚愕發現前些日子這婆娘難得買了一瓶白乾給他,他灌了幾口便暈頭轉向的,好像有人拖著他做了什麼事?

  這婆娘!

  「老頭子,水宓懂得三從四德的,只要她好好當人家少奶奶,誰敢欺負她?現下,你該擔心的是咱們要改行做什麼生意?金山銀山都會吃空,不如花點小本錢,做個買賣,將來好有銀子送來財上京。」說到底,還是有點算計頭腦的。

  霍老爹原本就是畏畏縮縮的人。水宓她娘還沒死時,生計全由她娘操持,後來人一死,沒隔個一年半載又忍不住續絃回來,一來是為傳宗接代;二來是生計無人操持。沒有女人,他會活活餓死!

  算了吧!就算水宓那丫頭命苦,生為女兒身、生為霍家人,算她命苦吧!

  「老頭子!」

  「我……同意就是。」

  「那好。我跟人說了,就是下個月初七,黃道吉日!待會兒,我就跟水宓說說,說不得她痛哭流涕,感激我這後娘為她做的呢!」霍二娘沾沾自喜。

  可能嗎?霍老爹的眼眶紅紅的。

  霍家究竟是幸或不幸,竟然出了這種女人!

  ※※※

  當新娘子的該有什麼感覺呢?

  一上轎,霍水宓心跳如擂鼓,一雙粗糙的手淨是冒汗。她娘早死,從沒人告訴她女子與夫婿相處之道……她該怎麼做,才不會觸怒徐大爺呢?

  徐大爺,是她從二娘的口裡問出來的,不知他的名,只知大伙都喊他一聲徐大爺。

  他的府邸足足有幾百個霍家大,這也是從二娘嘴裡說出來的;打知道有人願意娶她後,二娘在她耳邊淨嘮叨著徐府的氣派、徐府的財勢,反而對徐大爺的長相、性子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從古早以前憑的就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爹及二娘要她嫁,她便嫁,嫁給了王二麻子是她的命、嫁給賭性堅強的夫婿也是她的命;這是娘唯一教給她的。女子無力抗天,從出生到合眼磕逝,能夠做的就是為丈夫留下一男半女。這是女人的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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