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靜默。
「我們是不是不該逼他說故事?」韋旭日怯生生地問,靠向費璋雲身上。
沒錯。費璋雲還是來了。
星期日的野餐聚會是沒有他的份兒,但在陽宅裡主子最大。出發前,他幫著韋旭日拿裝食物的籃子上車,韋旭日硬是拉著要他一塊去。
「無聊的野餐會讓我打哈欠。要去就快滾。」這是他的回答。事實上,他打算
車子一出湯宅大門,就上三樓當賊的。
直到平日內向的湯姆出現。他慇懃地接過籃子,還打算用巨掌捉住她的小手,扶她上車。隨後,司機小李、大廚北岡相繼走出來;小李帥氣年輕、北岡穩重成熟,以前他倒是沒發現過這兩人的特色。
「少爺,您要不要一塊去?」湯姆只是隨口客套一下。
「好啊。」當著湯姆愕然的臉龐坐上車。
就這樣,未經思考的回答讓他坐在這塊女人味十足的桌布上野餐。
聽著北岡蹩腳的日本神話,看著韋旭日小口小口吞食三明治;和煦的微風吹來,微妙的悸動觸動心弦。
有九年的時光他不曾如此輕鬆過了,這是什麼樣的感覺?
是幸福嗎?如果這就是幸福——
「旭日小姐,別理他。」園丁湯姆打斷他的思緒,試圖帶動氣氛。
湯姆真是內向?恐怕他一直以來是看錯湯姆了。從上車開始,湯姆的話沒停過,活像感恩節的火雞吱吱喳喳的。
「他那老小子在日本結過婚,老婆沒辦法忍受他放棄年薪五千萬的工作而甘願當個小廚師,所以十五年前帶著他所有的存款跟情夫跑了。」湯姆狠狠踢了昏昏欲睡的大廚北岡。「老小子,明知道旭日小姐第一次參加我們的野餐,還淨說傷感的話題,我們別理他,來來來,小李,換你說。」
「我?」司機小李雖然年輕,但感覺上十分沉默;他搔搔頭:「我的故事,你們全聽過了,還有什麼可以說的?」
「當然有。」湯姆急於在韋旭日面前表現。「你是台灣來的東方人,說一點你們台灣的風俗民情讓我們見識見識。」
司機小李叼著牙籤,注視失魂落魄約北岡。「童養媳——台灣的特色之一。」
「什麼是童養媳?」湯姆發問。
「在台灣早些年,窮人家的女兒賣給富貴人家當媳婦。」他的眼神黯了下來。「才十歲的年紀就賣到陌生的家庭,未來的丈夫渾身是病,太她二十來歲……等她十六歲圓房那天,丈夫去世。分明蹧蹋一個清白的好女孩!」他咬牙。
「小李……」湯姆遲疑地猜測。「那個女孩不是你喜歡的人吧?」
話才問完,兩道凌厲的目光迸射而來,差點沒灼傷了他。
賓果!
他湯姆料事,如神,猜中了!他就說嘛,平日小李沉默寡言,若說故事也是單音節的發音,能溱成五、六句簡直是神話,今天破格扯了一堆,原來是喜歡的女孩被搶走了。
湯姆瞄一眼現場沉重的氣氛,咳了咳,大聲說:
「老劉,換你來!」使個眼色要他說些有趣的。
「我,老劉,標準的中國人,三十歲那年娶了標準的台灣新娘。我們比手劃腳過、我們也吵架過,一輩子我只學一句:『我愛你一世人』這句台灣話,她死後,我沒再娶。這是我一個大陸人對我的台灣新娘最真的承諾。」老劉拍著胸脯,豪情干雲地說。
湯姆翻了翻白眼,快暈倒了。以前的野餐大夥兒都是打著哈哈、說說笑話,怎麼今天全變了樣?台灣淨出嚴肅品種嗎?
而韋旭日始終努力聽著。這些悲喜生活對她相當遙遠。幾年來泰半時間都在醫院進進出出,就算跟人吵個架都嫌奢侈——
她心不在焉地再咬一口三明治,忽然紅著臉。
她私下小聲地問身旁的費璋云:
「你是不是吃不飽?」不然幹嘛一直盯著她吃三明治。「我不知道你也要來,準備的餐份不多,我分一半給你好了。」
「你自己吃就成。」他的語氣一貫地漠然,冷僻的黑眸滑過她的嬌弱身子。「沒被風刮走就算是奇跡了,我可不想害你營養不良,好教你又找出藉口接近我。」她的食量相當小。坦白說,那幾個大男人狂掃過境的時候,她才慢吞吞地吃下第一口。
韋旭日羞赧地「嘿嘿」笑著。「我……我的主治大夫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最初幾年躺在醫院裡,都是昏昏沉沉的。沒法子吃好一餐,營養是靠打點滴、灌食來的,所以現在胃口不大……」
費璋雲默言。這小女人是存心讓他內疚的,卻又偏說得像是她自己的錯一樣。
「旭日小姐,換我,換我了!」北岡、小李那兩個笨蛋,說那麼嚴肅的事幹嘛?湯姆站起來,用力咳了咳,說:「我十五歲那年學校演莎士比亞話劇,我有幸男扮女裝,成了茱麗葉最佳代言人!我來朗誦幾段莎翁的名著——」
他極其所能地撥撥髮絲,雙手交纏地看著天空。
「這一段是茱麗葉知道所愛之人是仇家之子。她痛心地念道:我唯一的愛來自我唯一的恨,要是不該相識,何必相逢!昨日的仇恨變成今日的戀人,這種戀愛怕要種下禍根。」湯姆壓低嗓音,念得活靈活現的。
「還不錯吧?」他得意地瞄了一眼老劉,老劉正擠眉弄眼的,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咦,璋雲少爺的臉色怎麼更冷了?又不是暗諷他。既然是情人,璋雲少爺怎會恨旭日小姐?
「我念得不好?」湯姆小心翼冀地問。
「那沒關係,我再換,換最後一幕好了,茱麗葉服下毒藥,求婚的巴裡斯伯爵拿著火把,在她的墓地前吟唱著:
這些鮮花供你鋪蓋新床,
悲啊,你將永遠被沙石覆蓋。
我要每夜用香水來滴灑你的床,
否則就用悲慟的眼淚來替補。
我為你舉行的葬禮,
就是在你墳前夜夜哭泣,
永生不能了結這筆相思債。」
以爆笑的語氣念出哀悼的詩歌,這下氣氛可會輕鬆了吧?他再次瞄向老劉,嚇了跳!
老劉的臉色發白,擠眉弄眼的情形更嚴重了。
「我念錯了嗎?」湯姆不安地補充:「雖然我的學識不高,但莎士比亞這等文學作品我是倒背如流的,好歹也得給我鼓鼓掌吧?」
費璋雲沉著臉,忽然站起身走入林中。
「你要去哪裡?」韋旭日忙跟著站起來。一時貧血,眼盲金星又跌坐回去。
「旭日小姐,你沒事吧?」湯姆擔心地問。
「傻小子!笨小子!」老劉狠狠拍了他一記。「你來這裡做了五年,就算不知過去原由,也該懂得看人臉色吧?那沙什麼屁亞的做得什麼詩!根本就是在指我們少爺嘛。」老劉氣咻咻地。一看見大伙茫茫然的表情,自封代言人開口:「你們來這裡工作最久的也只有五、六年,你們只知道少爺深愛一個女孩,哪裡知道深愛到什麼地步!」
司機小李咳了一聲:「老劉,事情過了多年,還是不要提了吧!」使個眼色告訴他,「現在」在場,「過去」應該遺忘。
「我想聽,我想聽。」韋旭日喊道。
老劉歎口氣。「小湯姆念的什麼沙屁亞詩正是當年少爺失去希裴小姐最佳的寫照。少爺與希裴小姐是青梅竹馬、私訂終生的,九年前希裴小姐在佛羅里達車禍而死,少爺哀慟欲絕,堅持不肯認屍。」
老劉看了大夥一眼,又說:「我記得很清楚。在老爺把希裴小姐的遺體運送回來準備下葬時,那天少爺並沒參加棺木下葬的儀式,人也不知跑哪裡去。我們找了一天,最後還是定桀少爺在希裴小姐的墓前發現他……在扒墳。那晚天氣很好,但少爺一身濕淋淋的,湯老爺和我聞訊趕到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少爺的十指指甲斷裂,泥混著血,拚了命地挖著墳上的泥。我見了不忍,想靠近勸他……少爺猛然捉住我的手,我還記得他的力氣大得驚人,他聲嘶力竭地朝我泣城:『老劉,你來幫我。他們不信希裴沒死……你來幫幫我,幫幫我……不然,別讓他們把我抓回去,我會證明,證明躺在裡頭的不是希裴,她沒死,我聽見她在叫我……幫幫我,算我求你,求你!』。可是,我只是個小小的傭人,壓根沒法子幫他。」老劉紅著眼眶:「旭日小姐,你會瞧不起老劉嗎?」
「怎麼會呢?」韋旭日小聲地低語:「您是好人,但您的能力也有限。劉伯,按著呢?他被帶回家了吧?」
「是啊。定桀少爺打昏他,足足打了十多拳,璋雲少爺才不支倒地。下次你仔細看,他的右邊嘴角上有個小疤,就是定桀少爺的戒指劃傷的。後來人是帶回家了,夜裡也不再喊著要扒墳了。原先定桀少爺給他服用鎮定劑,後來不知怎麼的,璋雲少爺自己找到湯老爺私藏的洋酒,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成了醉生夢死的酒鬼,沒酒喝就鬧得全家雞犬不寧,最後還是定桀少爺關起門跟他私下說出真相——希裴小姐壓根不是車禍,是……是有人存心要她死,在車上放了炸藥……」哽咽停頓半晌,才繼續說道:「本來湯老爺沒告訴他真相,是怕他受不住刺激。哪知,少爺知道後,沉寂一晚上;我就守在他門外,怕他做出什麼傻事來。沒想到隔天一大早,少爺一出門就是要找定桀少爺。從希裴小姐死後,少爺是頭一回這麼清醒……他要定桀少爺幫他戒酒。五個月的時間,我親眼目睹他戒酒的過程!」老劉捉住韋旭日的手,老淚四濺激動得很。「你不知道,他……他一犯酒癮,就拿水果刀割自己的手臂、狠咬自己的肉……我,我都看不下去,好幾回想偷拿酒櫃裡的洋酒給少爺,可是一見到希裴小姐的墳,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