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大維回過頭,在黎曉寧如此沉靜之際,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起她來。
骨瘦如柴是他想到的第一個形容詞。
「你瘦得像竹竿。」他脫口而出。
「謝謝你的讚美,瘦是流行。」經過國中發育時期有一頓沒一頓的飲食,她的腸胃早就被搞壞,吃再多也胖不起來了。
「沙家駒虐待你?」他打住了腳步,一時之間竟覺得安靜的她是在故作堅強。
「聖誕老公公,你在和我搭訕嗎?」黎曉寧朝他眨了眨眼,眼中的落寞早一掃而空。
「拜託,我哪有那麼飢不擇食啊!何況我哪一點像聖誕老公公了?」倪大維一拍結實的腹肌,目光依然沒離開她的臉龐。
他當過一年多的酒保、開了三年的咖啡廳,耳朵裡聽過不少顧客的故事。他開始覺得這個女人呱噪只是一層假象。
「怎麼不像?等你的鬍子再留長兩個月,染成白色的,裝個大肚子,不就像聖誕老公公了嗎?」她說。
「那你隨便到路上找個人來扮就可以了,幹麼一定要找我?」她現在是沒話找話說嗎?
倪大維乾脆學她一樣斜倚著牆壁,打算看她如何掰下去。
「說的也是啦。其實你知道中國最適合演聖誕老公公的人是誰嗎?」她故作漫不經心地彎下身綁她的鞋帶。
他幹麼那樣看她?他該不會有戀童癖吧?以她這種發育不良的身材,豈能讓他頻頻注目?
「誰?」
「關公。」她一起身,腳步一跨,擺了個關公拿大刀的架勢。
「呵呵!」他乾笑了兩聲,翻了個白眼。「不好笑。」
「沒人叫你站在這裡浪費我的時間和口水。反正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沙老大不在家!」黎曉寧昂著下巴睨著他。
「你家裡只有你一個孩子吧?」他突然問道。
「干你屁事。」她防衛地抱著雙臂,冷眼瞪著他。
「沒事啊,閒聊罷了,你幹麼那麼緊張?」像只刺蝟似的,肯定有問題。
「我哪裡緊張了?」黎曉寧直覺地反駁,側過頭避開他的眼睛。
這個巨人想做什麼?她不需要向一個陌生人剖白她的生平經歷,她討厭看到別人眼中的同情,更討厭這個大鬍子此時的自以為是。
就算她瘦得像個棄兒,那也不干他的事!
「我要走了,我不像閣下是咖啡廳的大老闆,可以隨便翹班,公司還有一堆事等我做哩。」嘴角上揚了十五度,卻是種毫無誠意的微笑。黎曉寧一聳肩,便往門外走去。
「你知道我家的那頭哈士奇其實是我在公園裡撿到的嗎?」他冒出一句話,大刺刺地在沙家駒的辦公桌上坐了下來。
「真的嗎?」她猛然回過頭,臉上的表情全是期待。「大鬍子大哥,天寒地凍的,您要喝點熱茶嗎?」
賓果!原來狗是這個小傢伙的致命點。倪大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看著她。
這小妮子其實滿常皺眉的,這樣年輕的臉龐,額心卻有一道淺淺的皺痕,一種他很少從四十歲以下的人臉上看到的皺痕。
「大哥,你剛才說你的狗在哪個公園撿到的啊?小妹耳拙沒聽清楚。」黎曉寧熱絡地端了杯熱開水放到他手裡。
她前倨後躬的態度,讓倪大維咋舌不已。
「能不能換杯有味道的東西給我,我不喜歡喝白開水。」他故意刁難。
「廁所離這裡有點遠。」她直覺地回了一句話,然後又立刻擺出一臉的微笑,從抽屜裡挖出一個茶包,咚地一聲丟到水杯裡。「哇!真是神奇,這杯白開水變成一杯茶了!大哥,你現在可以明說您究竟在哪個公園撿到那頭可愛的哈士奇了吧。」
「在我那間店附近的社區公園。」他瞧著她一臉的興奮之情,順口追問了句:「你養過哈士奇?」
「沒有,不過隔壁家有一頭哈士奇,它好喜歡我。那條叫哈比的狗老愛對我搖尾巴,小時候我還害怕它會搖斷尾巴哩!」那是她童年時唯一較具色彩的片段。
黎曉寧揚起唇角,眉飛色舞地對倪大維笑著。
「我想你一定經常和它一塊玩?」他可以很輕易勾畫出她是個小女孩的樣子。清瘦而有雙靈黠的大眼,九成九是街頭的孩子王,就是要媽媽拿棍子壓回家吃飯的那種頑童。
「沒有。」面對他溫和的笑容,黎曉寧倏地拉下了臉。
她低下頭無意識地搬動著桌上的文具,保持著手中的忙碌,訂書機變到了右邊、膠水換到了左邊……
哈比的主人王太太不喜歡那條狗和她在一起,因為她有一個酒鬼兼賭鬼的爸爸,不配和他們血統純正的名犬平起平坐。
倪大維靜靜地俯看著她,即使對於她翻臉如翻書的表情有什麼疑惑,卻也聰明地沒有開口。
「你可以走了。」她頭也不抬地說。
「介意我把茶喝完嗎?」他喝了一口茶,依然停在原地。
「茶包過期了。」
「噗!」還未進到食道裡的那一口水,嘩地全數噴向她的臉。
「髒!髒死了!」母獅子大吼一聲,右手捉了一把面紙擦向自己的臉,一手則迅速地拉開桌上一罐易開罐可樂,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後很用力地鼓起雙頰,噗地一聲朝他的水藍色襯衫射過去。
所以動作一起呵成,三秒內完成。
倪大維向旁邊一跳,襯衫還是沾上了數十點的黑褐色漬點。
「你以為用可樂噴人是件很好玩的事嗎?」虎背熊腰朝她的方向邁進,聲調冰冷得足以讓人凍傷。
「你先噴我的。」黎曉寧繞著桌子轉圈圈,試圖阻止命案的發生。
「是誰放了一個過期的茶包在我的茶水裡面?」他咬牙切齒地跨過桌角,追逐著毫無悔意的她。
「我騙你的。你有點紳士風範嘛!」她向前跳了兩步。
要命!她繞圈圈繞得頭昏眼花。她瞄了一眼大門,決定那才是她通往自由的入口。
「去你的紳士風範!」他沒有原諒她的意願。
「喂,坦白從寬,自首減刑。」她做了個向右跑的假動作,身子卻直接往左邊的門跑去。
「站住!」倪大維大喝一聲,亦朝門口撲去。
攝影助理趙志強正巧打開了門,門板好死不死地撞上了黎曉寧的鼻子。
慘叫聲淒厲地響起。
「曉寧,你幹麼要哭?」
「因為你開門撞到我了!」她捂著鼻子,一腳踹向小趙。
小趙瞬間移動到她無法踢到的範圍。
「你是嫌我的鼻子太醜,想撞爛它再拿錢給我去整形是不是!」女暴君雖然摀住了鼻子,聲量還是足以震動天花板。
「你活該!」停在她身後的倪大維哈哈大笑了數聲,以示他的無限歡喜。
黎曉寧回過身,腳一舉,又想踹向他那條已印上一個腳印的褲管。
「你有膽子試,我保證你今晚就上醫院骨科報到!」
倪大維只丟下一句話,就成功地讓她的腿停在半空中,然後倒帶回原來的姿勢。
這真是太神奇了!門外的同事們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世界奇觀。原來除了沙老大之外,二頭目黎曉寧還是有她害怕的人物。
「曉寧,我……」決定待會兒找倪大維簽名的趙志強吞吞吐吐地說著。
「你很煩耶!有什麼話等一下再說。我流鼻血了!」她忙拿著面紙塞到鼻孔中,一臉不馴地瞪著小趙。
趙志強退後一步,大聲地對她說:「不能等啦!沙老大打電話回來問說,他早上要你找的那份企化案找到了沒?」
「找到了,我放在傳真機旁邊了。你傳真過去給他時順便罵他兩句,不要每次出國老是少了東忘了西的!」
河獅一吼出聲,立刻轉身變成怕貓的老鼠。
死了!
黎曉寧愕然地看著倪大維的臉色產生化學變化,由正常人類轉變成發怒的台灣黑熊。
「你不是不知道沙家駒在哪嗎?」倪大維笑了,一個讓黎曉寧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的微笑。
「救——救命啊!」
第三章
星期六 陰雨綿綿、天氣微涼。親愛的媽媽:
「多行不義必自斃」這句成語指的就是倪大維這種人。
該死的狗熊,竟敢隨便捶打我的頭,我雖然少了點女人味,可是好歹還算只母的啊。
不過是說了個小謊嘛,打得那麼用力做什麼!
明天是星期天,一想到我還要見到倪大維那張鬍子臉,我就想預約生病、拉肚子。
要不是佩藍妹妹苦苦哀求我代班,她要帶沙老大回家去個她老爸、老媽看,我才懶得犧牲我的假日到他的咖啡廳去端盤子哩。
要知道星期六晚上是我在電視機前狂歡的日子,居然敢叫我在星期天早上十點報到,我咧!
哼!
風和日麗的星期天早晨,充滿歐洲風味的咖啡廳內有著滿座的客人,香醇的咖啡味道伴著翻閱書報的聲音,伴著朋友、情人間的低語,即使偶爾傳來幾聲雀躍的笑聲,聽起來也是優雅的……
「叮叮噹——叮噹——」
黃銅大門傳來一陣風鈴聲,顯示又有來客走進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