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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元雅

  「但好了,那張臉將來會是他的遺憾。」

  「好好一個俊男兒,竟變成這樣,唉!」

  兩位老僕婦的談話一字不漏傳到冬晴的耳裡,教她好生難過。

  臭石頭傷得很重嗎?

  他會受傷,阿德與她都有錯,但阿德卻承擔所有責任,被石伯伯祭出家法打一頓後,現在還跪在石家祠堂前,都過了一天一夜,還不能起來。

  應該連她也罰,畢竟是她撞翻桌子的。

  石老爺終於步出房門,嚴肅的表情有著幾分憂心。

  「冬晴。」他喚。

  「伯伯。」她乖巧來到石老爺面前,偷偷覷房內一眼,「他……人還好吧?」

  「謙兒的狀況不太穩定。」他蹲低身,厚實的大掌憐愛地摸摸她的發,「謙兒受傷的事你別放在心上,大夫說多敷幾次藥就會好的。」

  「是嗎?」若是如此,她的心頭不安感也會稍減一點。

  石老爺笑了笑,「對了,再過兩天你師父就要來接你回去;往後,你還會來看伯伯嗎?」

  龍老哥將這丫頭寄宿他家裡,好讓家中女眷教她一些姑娘家該會、該知道的事,如今兩年之期將至,這與石家人投緣的孩子得回去,想必宅子裡也會少了位姑娘笑鬧的熱鬧氣息。

  她猛力點點頭,憨稚的小臉儘是認真。「我一定會來看伯伯、看大家的。」這裡就像她第二個家,眾人的親切教她捨不得離開。

  難怪眾人都說生女兒貼心,他要是有位像冬晴般的乖女兒那該多好。

  石老爺愛憐地撫撫她水嫩的頰,「跟伯伯到飯廳吃點東西好不好?」聽下人說,這丫頭兩餐沒吃了。

  「我吃不下。」她悶聲道。此時就算華美錦食在她面前,她也沒胃口。

  石老爺明白小姑娘心頭所想,不厭其煩地柔聲安慰,「謙兒會沒事的,你別擔心。」

  冬晴低垂小臉,搖搖頭。

  石老爺不強人所難,示意一旁掃地的僕婦照料她,便離去處理擱置許久的公事。

  迴廊上有數位管事在那兒候著,石伯伯走過去時他們團團包圍住他,嘰嘰咕咕談論著她不懂的事情。

  子承父業,臭石頭以後是不是像他爹那樣的忙呢?

  明天或後天她就要離開,在這之前,她想對他說說話。

  冬晴趁著打掃的僕婦與其他人閒聊之際,躡手躡腳推開房門,小小的身子隱入門縫,成功溜進石禾謙的睡房。

  溫暖的房內,床榻上躺著個人;她手輕腳輕地來到床前,見乾淨白布裹上的傷口,眉宇間為那隱隱作痛的傷口擰眉,睡得極不安穩。

  她心眼湧起酸疼,淚光盈盈。好好一個人弄成這樣,她……要負大半責任的。

  「臭石頭,你是不是很痛啊?之前我亦曾被熱鐵燙著、被尖銳小刀割傷手指,所以我曉得你有多痛。阿德被罰跪在祠堂前還不能起來、伯母哭腫了眼、伯伯也為了你都放下公事不管,你好好喔,有關愛你的家人。」瑩潤水珠滑出她的眼眶,墜落石禾謙臉上,「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害你變成這樣的,對不起、對不起。」

  細小的懺悔聲傳至並未熟睡的傷者耳裡,眼上、臉上微溫的熱感教他緩緩睜開眼,透過迷濛的視線瞧見那位伏在床畔的小人兒。

  冬晴在哭!

  她抹抹淚,哽咽續道:「大家都說你沒事,我不相信,我想你得過好一段時間才能痊癒的;明天或後天我就要回去,師父來信說過,我回谷後就得待好久、好久,不知何時才能再出谷,我想……我會很想很想你們的。」

  石禾謙閉眼假寐,聽到她要離開的消息險些破功睜開眼。

  冬晴是位可愛嬌美的女孩,古道熱腸、樂天知命的個性有別於京城裡的姑娘,她離去宅子裡會冷清許多的。

  「你睡著必定聽不到我的話,但我還是要說,因為不說就沒機會了。」她取下頸上那條繫了塊小而薄銀鎖片的細鏈子,扳開他的手,將它交至他的掌心裡,「臭石頭,這塊銀鎖片刻有我的生辰八字,是師父拾到我時就戴在我身上的,它是我最重要的東西。」

  「倘若你臉上的傷真的好不了,沒姑娘家敢嫁你的話……」兩隻略冷的小手覆上那握有銀鎖片的手,她表情認真無比地道:「那我嫁給你。」

  那我嫁給你……

  石禾謙猛然驚醒,手不小心揮落桌上的杯子,應聲即碎。

  剛才記得他剛才整理帳款累了眼睛酸,趴在桌上歇了會,便作這個夢。

  冬晴,龍冬晴。

  記憶能儲存多久,他未認真的想過,可是這些年來躲在記憶深處那嬌小可愛的身影,常常竄進他的夢境裡。

  她離開大概有……六年了吧?

  六年,時間不算短,歲轉流移間,改變許多事,成長、個性、家業,還有他的——臉。

  石禾謙起身,來到一旁的小桌前拿起銅鏡,瞧見鏡中的面容時,神情似哭似笑。

  那年的火炭,數小塊落在他左半邊臉造成嚴重的灼傷,事後似乎遭到感染,一連串的惡運幾乎要他命歸黃泉,又幾度由鬼門關搶救回來。

  在補品的調養下,好不容易身子健壯了些,然而當大夫拆下敷藥的淨布,原本屏息期待的家人見到他傷後的面孔,爹面無表情、娘傷心掩面、弟弟的歎息,家人不同的表情教他伸手撫過左頰,在觸碰那深淺不一的淺黑傷疤時,他激動得拿過銅鏡一照,殘酷的事實讓他只想撞柱、一死了之。

  當時他才十七歲,哪能接受英俊無缺的相貌竟有如此大的改變!

  衝出房,聽見端水丫鬟的驚聲尖叫,看到修花剪草家丁錯愕的表情,「天要亡我」的感覺籠罩著他,神情空洞地跌坐石梯上,心神受不了如此殘忍的煎熬,他最後昏過去。

  爹娘擔心家僕無心的驚嚇會傷害到他,於是整理一棟小閣樓,派遣書僮小南子與他作伴、照料他生活作息;從今以後,採石樓是他獨有的天地,雙親特別下令未經允許不准尋常人隨意進出。

  如今的他,是用了六年的時間來反反覆覆溫習這張半鬼半人的容貌,早晚各對鏡照一次,強迫自己接受這個無法抹滅的事實。

  「大哥,我能進來嗎?」樓梯口傳來聲音。

  石禾謙拾起地上的碎片,「上來吧。」

  一位年輕俊朗的青年抱著數本帳冊踏進房。

  「阿德,桌上這些帳冊我瞧過了,你可以拿回帳房,讓帳士分類放妥。還有夏季快到,你到曲府織坊訂十幾匹質料佳的布回來,咱們去年沒發冬衣用布給下人們,今年得做些夏裳好好補償,畢竟他們也忙了一整年。」石禾謙指示。

  「我待會就去辦。」石順德回應,放下手上的帳冊,抱起兄長審看過的,欲言又止瞧著他。

  石禾謙翻開帳冊,見弟弟還杵在一旁。「阿德,有事嗎?」

  「大哥,事情是這樣的,娘問你今年的清明,你要不要隨我們去掃墓,順道上寺裡祈福,吃頓齋飯。」

  「我圖剛繪好,這一、兩天就要刻版,事情挺多、分身乏術,你陪娘去吧。」

  又被拒絕了。

  石順德不氣餒,好聲好氣再道:「大哥,你今年刻的年畫在南北兩京與其他大城分號書肆同步上架後,兩天內銷售一空,忙了一段日子,是不是該出去透透氣了啊!」

  大哥老將自己關在採石樓裡,除了看書養花,就是終年刻版畫,平淡如水的生活毫無樂趣可言。

  在爹娘授意下,他得連哄帶拐將兄長騙出採石樓,拉出石府大門,感受府外熱鬧的京城生活,讓他體會身為京華傳奇的尊崇與榮耀。

  大明的版畫百家爭鳴,而大哥在臉受傷後的初期終日躲在採石樓,不敢面對世人,無聊之餘,他要人買來雕刻刀及刨平的木板,依他所繪的圖畫,刻起平生第一幅版畫,雖然無名家手工來得精緻,倒是成就感讓他開懷好多日,於是他往後的生活重心便全移到這從未接觸的領域。

  他一古腦兒鑽研此技藝,巧意、用心再加上石府經營書肆、印刷鋪十多年,在爹的幫忙下,他的版畫得到文人雅士的賞識,甚至連市井小民對他的作品亦深感興趣。

  眾人封他為京華傳奇,許多名門正宗的雕版師對半路出家的他心有不服,但世人都愛買他的版畫卻是不爭的事實,再說石府書肆公平地販售各家版畫,並未因大哥是石家人而壟斷市場,所以不能說那些前輩們技不如人,只能說其巧思方面得多多加強、好吸引買主。

  「阿德,你快去幫爹的忙,別在這兒逗留太久。」石禾謙淡淡的道。爹少了他的幫忙,小弟得多擔待些。

  「但娘說……」他話未說完,即被人搶白。

  「娘要去,你陪她老人家去行了,」石禾謙落寞地垂低眼,眼神黯淡歎道:「你明知道我是跨不出這一步的。」

  他不想讓姑娘們見到他時拔聲尖叫,不想小孩見他就嚎啕大哭,更不想看到有人無意撞見他的臉就昏厥不醒;他花六年的歲月克服心理障礙,不敢輕易面對人群,讓他不容易建立起的一點點自信在出家門後便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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