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容許我再縱容一次吧,我的……恩人啊。
終究伸手撫上他鬱抑的眉心。如果能就此讓他一生再無不如意,該多好。
眼前濃密的雙睫卻在此時振動,翻起一雙如潭的眸子。
她驚呼一聲,退開去。不遠處便是打著盹兒的宮人太監,要是被發現……
然而她的驚慌沒有持續多久。
「是……藥兒嗎?」彷彿仍在睡夢中的呢喃,少年朦朧的眼看了看床前的女子,沒有該有的警覺與防心,他微微一笑,又閉上眼睛。
「是我。」她傾身,眼淚掉了下來,「是我、是我。」耳語著,卻好想大聲讓他知道。
您在夢中仍記得我的名字嗎?藥兒是讓你安心的人吧?在這樣險惡的人世處在這樣的地位……
公子,您多保重了。只願來生,如果我這罪孽之身仍能有來生……
能夠做您窗前、對您微笑的那朵花。
默默起身,再回眼,終是離去。
雨仍下下停,浙浙瀝瀝地,大地彷彿只餘雨聲和宮外值漏刻的宮人聲響。
「丑時三刻——」
這方,白絹平穩躺在案上,襯著紅花,短短三行墨色吐露娟秀,伴著雨聲音韻。
縱董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MAY MAY MAY
窗外驟雨未曾得歇,而那些落在他心上紛紜離亂的絲雨,亦不能夠輕易散盡。
他靜靜坐在她的床頭,兩人就這樣沒有針鋒相對、沒有猜忌質疑,寧靜的半日閒散,一如那夜他擁她在懷,細數傳奇野聞裡的姚黃魏紫是何等樣貌何等情哀,彷彿是隔世的事情。
枕畔一聲輕喟,他穩定心神。
「紫。」見她已經醒轉,姚黃幫著扶她坐起身。
「你……」魏紫迷濛的眼睛只望了他一眼,隨即又別開去。
「紫,我知道你怨我,也不願意原諒我,但是你的怨,針對我一個人就夠了,實在不需賠上你自己。」
「……你太抬舉自己了。」
「你在桃君面前一意求死,我並非木人。」魏紫抿唇下語,姚黃長嗟一聲,「紫,這樣子彼此折磨,我也厭倦了。」
「厭倦?好啊,你厭倦了,難道我就樂在其中嗎?」魏紫不知為什麼,聲音竟仍發顫,「我早就要你殺我,這話從未變過。」
「不,我不是要取你性命。在桃君面前,難道我的心意你還看不分明?」姚黃迫著魏紫正視自己的眼睛,「我不要再受任何前提約束,我只想要你回到我身邊。」
「只要……我?」
「對!只有魏紫。你要入魔,我陪你;你需要精氣真元,就由我度給你。那些凡問男人能夠給子你的裨益,難道我不能給你更多嗎?」
「你不怕……我吸乾了你?」
「我想我修煉千年,起碼能夠供養你凡人的一世。能有你一世的相伴,那麼即使我重墮六道輪迴,又有何不可呢?」他笑道。
「你、你擅離仙職,天界又如何能夠干休?」他說這話,不可諱言地,她確實有一瞬間的甜蜜與虛榮,然而,更深沉地敲醒她的,是驚怕。
她伯什麼?若真是求茲得茲……
「這的確是一個小小的困擾。」姚黃的笑意不減,「不過你放心吧,既是我帶來的麻煩,我一定會處理,不會波及你的。到時候、如果真的擋不過了,也許我必須要違背此刻我對你的承諾,希望你能夠諒解。如果我沒有魂飛魄散,如果我還有來世,我想還是跟你約定……」
「夠了!不要再說了!」魏紫極力想維持自己表面上的平靜卻不可得,她苦笑道:「你說這些話是什麼居心?還想再戲弄我一次嗎?你千年的修行,怎麼可能就此奉送?你從來就不是那麼態意妄為的人。」
「過去也許不是。」姚黃眸光靜定,波瀾不興,「過去我以為我認為好的、正確的,對你來說也會是一樣。但是你讓我明白了,我不能用我所以為的方式去愛你。我不要我們最後只能漸行漸遠,那麼我只有揣摩你要的感情。」
「為什麼……」在她選擇那樣決裂的方式背叛他們的感情之後,「現在才這麼對我說……」
「不會太遲的。紫,只要你願意。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重來?」
「不、太遲了!已經破碎的你要怎麼讓它還原?」
「我願意等待。」
姚黃從她唇上偷得一個淺淺的吻。
他的唇輕輕地碰觸到她的,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的臉,繞到她頸項後。
清新的花香混成一種獨特的香氣,交纏。魏紫下由自主地閉上雙眼,—股熟悉的感覺漫上心頭,突然有種想掉淚的感覺。
等待……她等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他這一句話。
終歸是命吧,或許這是上天對她放縱這麼多年來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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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中,一褐一紅兩道影。
青年執劍,冷冷地看著眼前女子。他並不在乎她眼底倔傲的眼神,橫豎她終將滋潤他的桃木劍,為他的成仙之路再鋪一段紅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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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不及了。」她低語,「你不需要再祈求我的原諒、揣測我的想法,我不再恨你,不再猜忌你,但同時……」別開臉,「也不願再愛你了。」
「紫,這是你的真心話?」不是不知道她對他的絕望,但難道真的已經太遲了嗎?他有些無措。她說不願、不願再愛……
他拉住她,強迫她的視線和自己的接觸,「為什麼要這樣勉強自己的心呢?讓我對你證明吧,我會讓你願意再愛我的——」
「我累了,若你對我還有一絲情意,就請你離開吧,我會真心感激你。」她打斷。請別再說什麼愛不愛,那只會令人軟弱。魏紫心底想著,聲音有些哽咽:「別提什麼約定、什麼承諾,我並不想再受到束縛。」
「那麼你為什麼哭?」見她如此,他有些不忍,卻沒有放開她。「你為什麼哭?你明明不這麼想,卻要讓我離開你,好再次尋死嗎?不,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我說過,我的生死不為你,你無需為自己攬上責任。」
「可是我在乎!」他隱約知道她心底在乎的癥結,卻又無法言明,「紫,順從你的心吧,不要顧忌什麼,我們都忘了過去,回山裡去,像當初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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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束手就擒。」紅衣女子揚袖,抹去嘴角鮮血,「要殺我就憑本事!」
「哼,我從來不曾期待過束手就擒的妖魔。」青年氣定神閒,「若不是你,我早除了你那牡丹同伴。如今道途相遇,我又豈可再任你們危害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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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再像當初那樣了。」她不著痕跡地掙脫他的手,「我很感激你今天對我說的這些,我……我很珍惜,真的。但是,這樣就夠了,我不能讓你為了我,放棄這麼多年的努力,你懂嗎?」
「不,你為什麼要這樣想?這不是犧牲不是放棄。」他急忙說:「是我願意做的,不只是為你,也是自私地為我自己啊!自私地想把你留在身邊,有你陪伴。」
「那麼,我並不願意。」她接口,並沒有太多的考慮,心中只有同樣的信念。
「我不願意背負這樣的結果,我的背景與過去已經太沉重,你就當我……終究是個福薄之人吧。對不起,我也有我的自私。」
她的語氣悲傷而平靜,聽得姚黃心頭一陣慌。
「紫……」說吧!說吧!把一切都向她坦誠,那麼再沒有隱瞞,可以聽見彼此真正的聲音。姚黃突然有個衝動,「我……」
可魏紫突如其來的驚慟表情讓他的話止在嘴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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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罪,我當與你同伏誅。
水氣氤氳她的臉頰,大雨末歇,晨中天光是一片暗蒙,彷彿絕望鋪天蓋地。
所有你存在於這世上的證據都凋亡。
那麼你呢?你還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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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兒!」
撕心裂肺。魏紫拾起一把碎末、數朵紅瓣,極悲之後只剩無聲。
雨依然連綿而滂沱,將她的衣濕濡,她的發凌亂。
她在這一場傾城的雨中戰僳。長劍比她的思索更快,指向了對面的青年道人。
「你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聲音淒冷,在雨聲中被濺淋得更加寒。
也許藥兒錯待她,也許藥兒怨責她,可她終究是與她作伴百多年的唯一情分。
主僕為際,卻情同至親。
「很好。」褐袍青年也早被潑得濕。他臉色凜然,將透水的衣袍纏起,桃木劍在雨中依舊颯颯生風,亟待再度的血腥。
「且慢,桃君。她負傷未癒,念在過去的情誼,這一戰可否由我代替?」
桃君望向姚黃,眼裡飽含深意。
「你心意已決?那好,與魔同道,即是我輩之敵。」
桃木劍劃過數轉,業已飛擊姚黃,而姚黃一個翻身,拔過了魏紫手中的劍,迎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