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雖有就死之心,卻無束手之意。她將發上羽帶抽出,瞬間質地由軟而固,竟是一柄秋水劍,劍脊是牡丹怒顏,劍身木紋結節,照下出人影。是以本相為器。
她手捏利刀,雖未動武,卻宛如已刺在姚黃心口。
姚黃失望至極,可手中的花印醞勢而難發。
難道他真的要下手毀她嗎?那麼,他之前的苦苦相勸又算得了什麼?
他的心實在太亂了,魏紫剛烈,必定會求玉石俱焚——
「紫!即使我今日不收你,但你不贖前罪不歸正途,他日必然有人——」
「所以我但求死在你手!」
死在我手?姚黃心中陡然一驚,而魏紫的攻勢已然展開,他一面退擋,一面轉過好幾個念頭。
——紫,你難道以為殺了你的我會有多麼快活嗎?你真的認為我對你只是為求一樁渡世的功德福報而已?你不懂我,竟是如斯!
「夠了!」
花印擊出!魏紫身搖如燭,容顏身形如水波泛開漣漪,終於不見。
姚黃的身體慢慢軟下來,跪跌在地。
他怎麼做,原來都不夠……
魏紫無意識地坐到菱花鏡前,緩緩解下髮帶,那是她今早精心結上的,還來不及分辨自己為何打上這纏綿花樣的心思,就已被姚黃一記花印擊得飄搖散亂。
他終於還是出手了……魏紫硬是壓下喉問湧出的腥甜味。左手搗緊心口,好痛!想來他的出手很重吧?那為什麼不直接了結她?
但求死在他手,不是隨口說說,賭氣而已——
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
腦海忍不住浮起那日她見到的、刻在石版上的文字,她的眼淚突然撲簌簌地掉下來。曾那麼堅定地告訴自己這是姚黃的手段,卻也曾在夜闌人靜時矛盾地、甜蜜地吟誦著。
而就在這幾日,她就要相信了——
其雨其雨,呆呆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
她趴在梳妝台前低低飲泣起來。這樣的結果不正是她想要的嗎?為什麼又要為了他的話哭?
——你的確是不能夠跟她比,你比不上。
她是矛盾,但他又為什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溫和輕柔的音調,一字一字劃在魏紫心上,血淋淋地。
從來不在意與任何人比較,除了她……
原來儘管自己表現得再驕傲,仍是卑微的魏紫。
斜陽照深院,當她再抬頭,已是黃昏。
約莫是自己哭得累了,便困了吧。魏紫慢慢移動發麻的雙腿,緩慢地站起來。
只是詩人有愁夢酒醒時,自己恐怕是午醉醒來愁末醒了。
藥兒不知上哪兒去了,是找她去了嗎?她無力再想。吩咐其他丫鬟打了盆水,正想醒醒神,房門外傳來秋波丫頭的聲音。
「紫姑娘,媽媽方才為你接下一名客人,說是上回來過的穆公子,不能得罪的,要我先來知會你一聲,請你先梳妝打扮一下,別再推辭了。」這紫姑娘這兩天不知是怎麼了,總說身體下適,不接客。「等會兒我們就領他上來。」
穆執裡?魏紫楞了一下。她這幾天是不怎麼見客人,除了上回那個叫谷禹的道士讓她心生警戒之外,想隨姚黃向善的心意也是一大主因。
現在想來,倒可笑了。魏紫心中冷冷地想著:你既然瞧不起我,那我又何需再有什麼顧慮呢?
她想起花會時姚黃努力想維護這年輕皇帝的神情……
「行了。就讓他上樓來吧。」
她唯一的顧念是藥兒。但看穆執裡這男人,還不是一樣薄情寡義嗎?他看不見藥兒的真心,倒又上妓院找她魏紫來了。
魏紫熟練地拿起象牙梳子挽起髮髻來,偏執地想著,便什麼也不顧了。
MAY MAY MAY
她體態婀娜,步若生花。她眉黛粉腮,香彌十里。
絳紫雲紗柳絲束,髻學盤桓墮流蘇。
他目光一亮,不枉相思。
穆執裡一個箭步向前,忍不住出言盛讚:「髻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一月不見,想不到我刻意銘記在心的紫姑娘,還是比不上真實的風華。
就算是曹子建心目中的美洛神也不過如此。」
「公子後宮三千,粉黛嬌娥,能得到公子你這樣的誇譽,反叫魏紫汗顏。只不過洛神浸淫於水,魏紫卻是扎根於上呢。」魏紫示意,與穆執裡回到客廂落座。
「哦!這是我思慮不周了。魏紫是牡丹之後,自是下能用洛神相比。」穆執裡輕搖骨扇。「說起牡丹,說也奇怪,後來我向陳尚書問起他府中那位鋤花郎,竟是怎樣也下見消息,就好像根本沒有存在過似的。不然,他的名字與你恰好是一對,姚黃姚黃,花中之王也。」
魏紫聽見這名,笑容一時僵住,好一會兒才鎮靜下自己紊亂的心脈。「說不定那位姚黃公子正是天上的牡丹仙人化身,因為知道地上的君王恩寵牡丹花,特地前來為公子助興呢。」
魏紫微笑斟酒,「話說回來,公子平日忙於國事,怎麼今日會得空前來魏紫這陋居素室?莫非是藥兒那丫頭不知進退,在宮中的時候闖了什麼禍事?」
「沒有,藥兒姑娘蕙質蘭心,反倒是我宮裡的牡丹花讓她照養得十分好,我都快要捨不得把她還給紫姑娘了。要不是——」為了有藉口來看你,「我今日來,就是要親自向紫姑娘你道謝的。」
「喔……」魏紫輕聲歎息,似有股遺憾,「那是魏紫自作多情了。」
「自作多情?紫姑娘何出此言?」
「沒什麼。」魏紫勉力一笑,然後轉過臉去,小動作地用絲帕擦拭眼角。
「紫姑娘,你——」穆執裡心中覺得不對勁,忙要她正面相對,「是什麼人讓你受委屈了?」
「魏紫一個賣笑女子,能有什麼委屈呢?」
「紫姑娘這話,莫非是不把穆執裡當作朋友?」他正色道。
「就是因為魏紫心中有強求,不想甘於——」魏紫聲音細微,有如自言自語,但每一字都恰恰能讓穆執裡聽分明。
「你是說……」穆執裡大為驚喜,本以為只是襄王有夢,沒想到原來神女竟也有情。
「魏紫自知出身低微,不敢妄想與公子廝守,但求一分溫柔。」
「紫……」穆執裡眼神放柔,輕聲喚她,但這一聲,卻引起魏紫的激烈反彈。
「不!」她突然反面,別過了穆執裡的手,穆執裡奇怪地望著她,不明白她之所以拒絕的理由,「哦!我只是、只是不習慣別人叫我紫。」
「嗯。」他眸光放柔。
MAY MAY MAY
窗欞人影,燈火明滅。
她躊躇的腳步在一扇平日再熟悉不過的門扉之前,茫然無所覺。
隨著燭光的黯淡,她的心情,彷彿死去。
她原本還在奇怪,為什麼姑娘今夜留宿,沒有要她在旁邊照應伺候,原來——
怎麼能相信?怎麼能相信?!房內是兩個她心中份量最重的人,她是那樣一心一意地為著他們啊。
姑娘不是說,他不是她們可以接近的人嗎?
月華如練,皎潔地照在藥兒艷紅的衣裙上,卻讓她的臉龐更無血色。
她想起姑娘看穆執裡的眼神,那看似嬌媚下真實的冷淡。她,不會錯看的。
姑娘真正在意的,是那名叫姚黃的男子吧?那日在花會上,他的出現姑娘並不驚訝,後來許多和從前不一樣的行為應該都是為了他——
他隱隱的仙家之氣,絕非她的錯覺。
但、眼前的事實又該怎麼說?
先不論姑娘愛不愛穆公子,卻知道那是她藥兒在乎之人啊!
她跟隨了魏紫這麼多年,難道她就不顧念一點兒她們之間的情分嗎?
藥兒在房門口徘徊,放輕腳步不願驚擾房內該是纏綿的兩個身影。
姑娘是不是下手傷了他?如果不是,那姑娘是真的和他、和他——
藥兒只覺心中有股鬱悶聖極的情緒,想宣洩卻無出口。兩者都非她可以接受的推論,但卻又沒有別的可能。
她蜷曲著身子,在魏紫房門口。千頭萬緒在她腦海翻滾。
該敲門的,就裝作無心,什麼都來得及打斷。你為什麼還要刻意放輕腳步?
沒有用的,藥兒你否認不了——
她挫敗地將臉埋進掌心,靠上雙膝,一種殘酷的認知排山倒海般席捲了她,讓她無力再做出任何舉動,她緩緩抬頭,呆呆地倚著綺窗,望著漆黑的天空。
那個俊雅風流的男人,心甘情願地進了魏紫的羅紗帳。
那顆想憑藉贈芍葯以厚結恩情之心,對他來說,從來都是微不足道。就像此時天邊的星子,不管多閃亮,都是如此遙遠,如此渺小。
她站起身,望向紙窗。視線愈來愈模糊,白紙窗隔著雕花,倒像是片片飄在風中的芍葯花辦。
芍葯,終究比下上牡丹的國色天香吧。
相遇之後,她總是默默在旁看著他,看他為牡丹心折,她羨慕,卻從不是嫉妒。
因為多年來魏紫待她如姊妹,在青樓相依,她全心全意相信魏紫,也承認魏紫的確有值得人著迷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