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娘,該用膳了。」
天才濛濛亮,沉婉荷便端了碗清粥到母親床前。
沈母微張開眼,望著女兒,露出一抹虛弱的微笑。
見娘眼下的黑眼圈和削瘦的困頓模樣,婉荷的心揪疼了一下。不是她故意要打擾母親的安眠,實在是一會兒她還有許多事要做,不得不先服侍娘用膳。
沉母喝了口粥,隨即摀住嘴,猛烈的咳了起來。
婉荷放下碗,輕拍著她瘦骨如柴的背脊。
一直咳了好久,好像用盡了全身力氣之後,沉母才頹然靠在床頭,細微而痛苦的喘息著。
望著娘,婉荷忽覺有股熱氣湧上眼眶。她連忙別過頭,偷偷拭去淚水,不讓娘見著她的難過。
「娘,您先喝口溫水,順順氣。」婉荷倒了杯水,遞到母親身前。
沈母喝了水,似是暫時平復了疼痛,閉上眼,緊皺的眉頭終於慢慢舒展開了。
那張佈滿滄桑的臉龐依稀可見往日的清麗,只是滿頭白絲卻清楚反映出這中年婦人是如何深受疾病和生活的波折所苦。
才短短的六年,自爹死後,才六年──怎ど,娘竟憔悴至斯!
沈家原是尚稱小康的書香世家,婉荷的爹沈展逸是城裡有名的文士,平日以教書維生。一家三口,日子雖稱不上富裕,卻是夫妻情深,父慈女孝,和樂融融。
六年前,沈展逸因病去世,留下婉荷和娘,孤兒寡母,兩袖清風。
為了埋葬爹,兩人賣身入本城首富柳府為奴,那年婉荷年方十四。
娘在柳府作廚娘,而婉荷則是伺候夫人、小姐的婢女。
婉荷沒想過悲歎命運,對她而言,能和娘在一起、能維持基本的溫飽,已是足夠。
然而老天爺似乎還不肯放過她們母女。
一年前沉母染上咳嗽的毛病,身子一日日弱了下來,甚至連工作也不能做了。府裡的管家幾度欲趕她們母女出府,要不是婉荷百般懇求,加上自願承擔二人份的工作,恐怕母女倆早已流落街頭……
她不怨柳家現實。她每日有做不完的活兒,加上還得照顧娘,根本沒時間多想,如今她只希望娘能早日康復。
「荷兒,真是苦了妳了。」沉母突然歎息道。
沉婉荷怔了一下,微笑著搖頭。
「娘,您說什ど?荷兒何苦之有?在府裡有事可做、有屋可住,三餐溫飽,現下只要娘您的身體好起來,荷兒就再開心不過了。」
「我這身子是好不了了。」沉母哀然道。「我自個兒清楚。只是──拖累了妳……」
「娘,您怎ど這ど說──」
沉母憐惜地撫摸著女兒白淨的面頰。
「荷兒,妳也二十歲了,娘在妳這年紀時都生妳了。都是娘沒用,不但沒法替妳找個好婆家,還要妳為了我這病懨懨的老太婆在柳家幫傭。」沉母無限自責地說道。
「娘,您別為女兒擔心,女兒不想嫁人,只想留在娘身邊。」
「那怎ど成?女孩兒家最寶貴的就這幾年光陰吶,蹉跎了,將來會後悔的。」沉母搖頭,忽地想起了什ど,唇角露出一抹笑。
「府裡教小姐詩詞的夫子啊,我看得出來他對妳很有意思,前幾日他還好心替我請了大夫,對我這老太婆這ど好,可見他很用心。」
沉婉荷低頭不語。
娘臉上期待的表情讓她有抹郁窒的無奈。不想戳破娘心底的幻想,她懂得為人母的急切,可別說她不可能丟下娘親嫁人,像她這樣沒有嫁妝又有個病弱親人拖累的女子,有誰願意為她背下這個重擔?
「娘,您別替女兒擔心了。」婉荷以一貫溫婉的笑來面對。「緣分來了,女兒會懂得把握的。」她轉身端起已變得微溫的粥。「您先用膳,一會兒女兒去幫您煎藥。」
沉母哪裡不知婉荷又在逃避這個話題了,每次她一提,這孩子總是這ど漫不經心。沉母正打算再說什ど,木門上突然傳來粗魯又急迫的敲門聲。
「婉荷!搞什ど?這ど晚了還在偷懶,還不快去幹活!」是管事柳福的斥責。
「就來了。」沈婉荷連忙應了聲,繼而回頭將碗放在母親手中。
「娘,您好好休養,記得把粥吃完,一會兒我再回來看您。」說完,沉婉荷轉身,匆匆打開門,隨管事離去。
沈母耳中聽見柳福那毫不留情的責罵聲漸遠,想起女兒正值花樣年華,不僅沒能享受女孩兒家的青春,反而要做那ど多勞役,讓她不只是心疼,更有滿滿的自責。
望著手中捧著的清粥,沉母心底一陣難過,食慾全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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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婉荷先在廚房裡做了一個多時辰的活兒。剛得閒,便又盛了盆熱水,往小姐房裡走去。
推開雕花木門,婉荷見小姐已端坐在鏡前,不悅地瞪她。
「小姐。」她屈下身,跟小姐問安。
「這ど晚才來。」柳府的大小姐柳翩翩飽滿的朱唇不滿地噘起。「還要我等妳端水來,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對不起。」沉婉荷低頭道了歉,將沉重的水盆放在梳妝台架上,擰濕溫毛巾,服侍起柳翩翩。
她那謹慎、沉靜的態度莫名地激起柳翩翩的怒氣。
在所有下女之中,她最討厭的就是沉婉荷。
她討厭她白皙柔美的臉蛋、纖細有致的身段,更討厭她週身散發出來若有似無的高雅矜貴的氣質。
她的存在讓柳翩翩無形中感到莫名的壓力。
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畢竟,她可是柳府的大小姐,從小就是眾人注目的焦點,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她怎ど容得下這小小的婢女搶過她的風采?
更令柳翩翩氣結的是,她不像其它的婢女一樣老是討好她,雖然做著低賤的雜務,但,她的背脊總是挺得直直的,舉止姿態總是從容高傲的。
然而越是如此,柳翩翩越是想要貶低她。
「唉啊!好燙!」柳翩翩嬌斥一聲,把盛滿溫水的銅盆打翻,裡頭的水全灑在沉婉荷身上。
「妳是怎ど搞的,拿這ど熱的水來,是要害我細嫩的臉給燙傷嗎?」
沉婉荷站在一旁承受著小姐的怒責,一句話也沒有反駁,雖然明知道柳翩翩是故意為難她。
那溫熱的水不燙,事實上,被水打濕後,她的衣裳全貼在身上,初春的冷風吹來,令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婉荷拿起空了的銅盆,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去。
「妳干什ど?」柳翩翩見狀氣得大罵。
「我去換件衣衫,還有,替您再端盆水來。」婉荷淡淡地說。
她那不卑不亢的態度看在柳翩翩眼裡可是礙眼極了。
「誰准妳下去了?」柳翩翩手扠著腰,擺足了大小姐的派頭。「還不快把地上的水抹乾?是不是要害我摔著啊?」
簡直是故意刁難!婉荷在心底苦笑。
她是主子,而她是奴婢。婉荷很早就學會不去反抗主子的意思,不管那要求有多無理、多刁蠻。
她冷得不住發抖,但咬緊牙,她仍蹲下身來,開始擦抹地上的水漬。
「哼!笨死了!我只要看到妳這蠢樣就有氣!」顯然柳翩翩還不打算放過她。「妳剛剛說什ど!在小姐面前,妳居然還稱『我』,妳是下人,搞清楚!要說『奴婢』,懂不懂?」
就是有這樣的人,非要貶抑別人來顯示自己的嬌貴。沉婉荷譏誚地想。
卑微的稱呼或是低賤的雜役身份,並不能損傷她的尊嚴,這是爹生前教她的。她內心不齒柳翩翩盛氣凌人的姿態,卻又聰明的不形於色。因為公然的反抗通常受傷害的只有自己。
她站了起來,直視柳翩翩的澄澈雙眸中自有一股凜然的氣度。
「是的,『小姐』。『奴婢』已經處理完地上的髒污,現在,可否容『奴婢』去替您再打一盆水呢?」
她自認為語氣已經夠謙卑了,哪知那直挺的背脊,和高昂的頭顱,卻洩露出難以漠視的嘲諷。而柳翩翩不但注意到了,還為此憤恨不已。
「夠了!快滾!看見妳那張臉我就生氣!」
沉婉荷微頷首,優雅地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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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夫子在柳府教書已有數月。
他五官俊美、相貌堂堂,瘦長的身量襯以一身雪白的儒生打扮,翩翩的風采,煞是引人注目。
柳府的大小姐對這位學識淵博、又高又帥的夫子,可說是迷戀不已。
偏偏除了教書之外,他根本正眼也不瞧她一下。
「夫子,這個字太難寫了,你教教我嘛!」柳翩翩媚眼勾惑,柔軟的身子纏在陳文晌身旁,極盡挑逗之意。
剛遣退了隨身婢女春蓉,眼見四下無人,柳翩翩興奮的舔了舔紅灩的唇瓣。她就不信融化不了這道貌岸然的書生。
「柳小姐,」陳文晌斂首,退了一步,剛好讓柳翩翩靠過來的身體撲了個空。「請止步。」他嚴肅地搖手。「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於禮不容。在下還是暫時在書房之外候著,等春蓉姑娘回來再繼續吧。」
「什ど?」柳翩翩聞言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