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移動,閉上眼睛,只怕洩露眼底的一絲眷戀、脆弱和濃情……
她沒有告訴他,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感情鎖在心底。
在他面前,她是個為名利出賣肉體的妓女。她維持這樣的形象,因為她知道他不屑她的情愛,他要的是清楚的交易,不要糾纏。
看過太多女人癡妄地想擄獲他,而他的回應是立即而且絕斷的——
一張巨額支票。
他可以慷慨,也同時絕情。
她自詡是個聰明的女人,所以她瞭解分寸。
小心謹慎,封鎖住自己真實的情感,也惟有如此,她才能成為他為期最久的床伴……
一張大床,緊依著的兩人卻各懷心事……
過了好一會兒,那婕起身,扭腰走進浴室,清洗一身黏膩。
關靖坐起身,沉思望著她的背影。
也許是該結束的時候了,他煩悶地想。
近來他已經越來越不能忍受,沉溺於她身體的那種無力感覺。擺脫她!他告訴自己,這樣他就能得到真正的自由,然而就像個深中毒癮的人,他內心掙扎著……
那婕從浴室中走出來,姣好的身體裡在白色浴袍裡,露在浴袍外的,卻是一張被厚厚濃妝所掩蓋的面孔,就連長髮也還整齊的盤成一個精明幹練的髻。
老天!關靖厭惡的想,這女人難道永遠不卸妝的嗎?!
那婕偎進他身邊,長指慵懶地勾劃他汗水淋漓的性感胸肌,他冷眼看她。她一勾唇,他就知道她想說什麼了。果然——
「聽說,香奈兒新出了一款包包……」
她太可預期了,關靖冷笑。
「我讓人去買給你。」他冷冷地道。
「不用了。」她舔舔唇。「你給我錢,我自己去選。」
他繃著臉,揮開她的手,站起身,無視自己的赤裸,越過房間,開了一張支票,走回來,故意粗魯的丟在她面前。
她低頭看著那張緩緩落在她膝前的支票。
他等待她的反應。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她把支票丟回他臉上嗎?
那婕只是低頭了一段很長的時間。
終於她抬頭,關靖對上的是一張討好的笑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湧上胸口。
「謝謝!」她站起來,抱住他的頸項。「你對我真好!」
當她要將那塗著厚厚唇膏的紅唇仰上他的臉時,他厭惡地退開了。
「你從不卸妝的嗎?」他終於無法忍受地說道。
她怔了一下。沒多久,又恢復往常的嫣笑。
「人家只是想在你面前,永遠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嘛!這樣不好嗎?」
他陰沉著臉,不語。
「我去換衣服。」那婕看出他的不悅,她聰明地躲開,走進浴室。
再出來時,她已換回一身利落的套裝。
面他坐在沙發內,赤裸著健碩胸肌,兩手相交,支著下額陰沉地望著她。
他是個好看的男人。黑髮上的幾絲銀白更增添他的男人味,也只有他,縱使赤裸著身,仍擁有一股讓人無法忽視的權威感。
那婕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幸好,有濃妝的掩飾她最不想要的,就是讓他看到自己像個花癡似迷戀他的表情。
「我走了。」她用一貫的笑掩蓋心底的一縷波動。
「謝啦!」她揚揚手中的支票。
「等一下。」他冰冷的嗓音喚住她。
「什麼事?」那婕轉身,微笑。
「給你。」他毫不掩飾眸底的輕鄙。
她走回來,從他手中接過另一張支票,微笑在頰邊僵凝。
那張支票金額處空白。
「金額隨你填。」就這麼一句話,像法官的判決。
她像是聽見他的聲音,可是又不能確定,整個人頓時呆愣住。
她麻木的注視著手中的紙片,也許她該驕傲的吧?
她譏誚地想。空白支票!她還沒聽過他對哪個情婦這麼慷慨過,呵!
但,她笑不出來。
「你——要分手?」她仰頭用盡所有力氣,才能維持聲音的平穩。
「我倦了。」
她曾聽過他對別的女人說過,卻不曾想過那一句話會帶給她這樣的震撼。她怔愣地站著。
「你今晚的表現不像倦了。」她乾澀地諷道。
他看她的表情更加冰冷,不屑。
「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工作上不受影響,你依舊作你的主播。」
「我懂了。」她極緩慢地點頭。
懂了,結束了,他不要她了。
那婕注視他,從他沒有一點溫度的目光中,她知道,
就算哭泣、哀求、糾纏,結果仍不會改變。
咬緊牙,她告訴自己——沒有關係,她早就知道,她只是他眾多情婦裡的一個;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遲早的問題,她早就有準備……
她會撐過來的。她可以,她能……她深吸口氣,嚥回湧上喉頭的苦澀。
低頭,將支票對摺,小心、仔細地收進皮包。
轉身,抬頭挺胸、開門,走出門外。
她步出他的辦公室,步出冷清的電視台大樓,任黑暗將她的身影淹沒,像下班一樣,沒有任何留戀
黑夜如同一個包容的懷抱,讓她覺得安全,也只有在此刻,她才容許自己卸下偽裝。
那婕神情木然地走在人行道上,二道冰涼的濕意滑下她的面頰,她沒有管,任它們洗去她從不在人前摘下的面具……
「謝謝,在這裡停就好了。」
計程車繞了好一段小路,最後才在一座舊別墅前停下來。車子的聲音一靠近,別墅裡就傳來一陣吵雜的狂吠。
司機顯然被嚇住了。
「對不起。」那婕歉然,多給了他一佰元小費,讓他離開。
那司機多停留了一會兒,看那婕拿出鑰匙,開門,便有五、六隻花色各異的狗兒,撲到她身上。
他看了眼殘破的別墅。「那個不是T視的女主播嗎?想不到住這種地方喔——」司機搖搖頭。「原來電視台薪水不高。」他喃喃自語,放手煞車,駛離。
「噓!不要吵!萬一吵醒顏媽怎麼辦?!」那婕對狗兒們低喊。
可是它們根本不聽,還是叫著、跳著,真往那婕身上撲啊、舔啊的。
「小莉!噓!」她抱起一隻最神經質的吉娃娃,那隻小狗立刻興奮地直舔那婕的臉。「停!小莉!」她皺眉將它抱寓。
「阿婕,回來啦?今天怎麼特別晚?」
屋裡的燈打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胖胖的中年婦人。
「都是你們!叫什麼叫!吵醒顏媽了。」那婕瞪狗兒們一眼。
小狗們尾巴下垂,睜著無辜的大眼,彷彿聽得懂她的話,正深深懺悔。
她可不信它們有任何一丁點自省的能力,只有顏媽這種老好人會買它們的帳。果然——
「阿婕,你別罵它們,你看,它們好可憐——」
為配合顏媽的話,狗兒們立刻戲劇性地發出嗚嗚聲,讓那婕直翻白眼。
「快進來!這麼晚,餓了吧?要不要我下碗麵給你吃?」
「不要。你別忙了,快去睡。」
「不要緊,年紀大了本來就淺眠。」
在狗兒們的簇擁下,屋子的兩個女主人走進客廳溫暖的燈光下。
「咦!」顏媽發現了什麼,緊張又擔心地問:「阿婕,你怎麼了?你哭過?臉上怎麼濕濕的?」
那婕一僵。「沒有啦!」立刻恢復。「是小莉剛舔我——」
顏媽鬆了口氣。「喔——那就好。」
為免顏媽再度起疑,那婕丟下懷中的小莉,匆匆走進自己房間。
她很想躲進被窩裡,什麼都不想。可是還有一件非得做的事——卸妝。
她走進浴室,洗掉令她頭髮僵硬一整天的發膠。包著鬆軟的浴巾,她坐在梳妝台前,先上一層卸妝乳液,然後用化妝棉用力抹去。五顏六色留在棉布上,一張乾淨、清秀的臉漸漸露了出來——
顏媽敲門進來,手裡捧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麵。
「你會養胖我的。」那婕翻白眼。
「那好啊!你太瘦了,風吹你就會倒似的?!
以顏媽的標準,她永遠太瘦。那婕聰明地閉上嘴,不與她爭辯。
「噴,一定要上那麼濃的妝嗎?」顏媽不贊同地看著桌上一堆化妝棉。「你本來的樣子多好看,幹嘛塗個大花臉,像唱歌仔戲一樣——」
「工作嘛!反正我的工作也跟唱戲差不多。」她自嘲。片刻領悟她確實習慣作戲——在觀眾面前,在關靖面前,在顏媽面前。
而化妝,是她最佳的道具。
她怔怔望向鏡中的自己,有時候,連她也搞不清楚,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呢?那婕心底自問。
「今天,你媽來找過你……」顏媽的話讓那婕神色一變。
「她來做什麼?」
「她說想念你——」顏媽的話被那婕嗤聲打斷。
「想我?少來了,我看是想跟我要錢!」
「那婕,那個是你媽媽,你講話不可以這樣!」顏媽難得露出嚴肅的神色。這會兒的她,又有當年執教鞭時的威嚴。
「媽媽?她哪裡盡過一天作母親的責任?!」那婕握緊拳頭,憤怒地喊。眼眸因回憶而閃過痛苦。
她沒有爸爸,媽媽是個妓女。從有記憶以來,她就沒人管;沒人照顧。
媽只會在喝醉酒的時候跟她講話,讓她還知道自己不是透明人。可是她也只是一再抱怨她是多麼不樂意生下她,有了她對她造成多大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