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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夜裡,當睡神統治一切時,仍有人無法安祥入夢。
好冷啊……彷彿又回到了六歲時的那個深秋雨季……
嘈雜的腳步聲、暗巷中慌亂的奔逃,她似乎還能感受到母親急促的喘息以及胸膛裡劇烈的心跳,後面有人在追趕著,帶著惡意與瘋狂,她聽到有個男人低而嚴厲的聲音:「愛蘭,放下茱莉婭,你抱著她是跑不動的!」
「不!我不放!我絕不扔下茱莉婭!我能跑!」
「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放下茱莉婭,我們還有機會趕到停船的地點,帶上她,我們一家四口全都會被追上!他們要的是我,即使抓住菋莉婭也不一定會傷害她,因為可以用她來跟我談條件,而我們一旦被抓住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可是……」
「沒有可是!愛蘭,我們只能這麼做!
「普雷,別那麼殘忍……她是你的女兒!」
「那麼你要我把柏恩留下嗎?」
「不……」
她感到抱住她的手臂漸漸鬆開了,她的腳滑到了地上,黑暗的小巷裡看不到那幾張熟悉的面孔,一切都陌生得可怕。
「我們一定會找回她的,愛蘭。」那個男人保證似的說。
突然,她感到頭髮被抓住,接著「刷」的一聲,長辮子脫離了,散發紛亂地打在臉上,然後小刀不停地削短剩餘的髮絲,直至它們短得遮不住耳朵和前額。
「她穿著男孩的牛仔服,把頭髮削短就更像了,這對她也是種保護。」
她想尖叫,但喉嚨彷彿被掐住了,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線月光從雲層中透出,給小巷帶來了些微的光亮,她努力睜大眼睛,隱約看見三張蒼白的臉孔,一陣戰慄從心底升起,迅速流竄全身,那三雙幽深閃爍的瞳孔中浮現著某種冷酷的訊息,這使得她感到了刺骨的恐懼。
那個女人俯下身,把嘴唇印在她的額頭上,那個吻是沒有溫度的,或許是她忽然感覺不出溫度了,週身的一切都像沉浸在冰水裡,寒冷得可怕。
「茱莉婭,原諒媽媽……」
她看著那個男人轉身抱起另一個男孩,拉著那個女人向黑暗中跑去,身後帶著邪惡的腳步聲更近了,她想跑,但腿像是凍僵一樣,只能呆呆地站著。
「這邊!」
巷口傳來快活的喊叫,彷彿食肉獸追蹤獵物時的低嚎。
她忽然拚命地朝前跑,喉嚨一下子打開了,叫聲在巷子裡迴盪著,「媽媽!媽媽!」
喘息著,呼喊著,胸膛悶得難受,肺像要爆炸般疼痛,她必須跑!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直在眼前晃動的影子——
一隻粗壯的大手猛地揪住了她的頭髮……
「不!不要!……放開我!」夢魘中的她狂呼出聲,冷汗浸濕了頭髮睡衣,卻有一雙溫暖堅定的手壓住了她的肩頭,「天使!醒一醒!」
她惶然睜開眼睛,威爾緊皺眉頭俯視著她,「你剛才叫得那麼淒慘,做噩夢了嗎?」
「我害怕得一直跑一直跑……可是……我不知道……」她近乎語無倫次,殘存的驚懼還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想不想喝點水?」他不再追問,將手放在她額頭上,濕熱的汗和掌心的溫度令他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你在發燒。」
「討厭……」她扭開頭,「我不想吃藥。」
一分鐘之後,溫水和退燒藥送到了口邊,她心不甘情不願地吞下藥片。
「衣服都濕了,換一套吧。」
「我沒力氣……」疲倦又如池底的水泡般緩緩升起,她現在連一根小指頭也不想動。
「唉……」她聽到一聲無奈的歎息,然後有一雙溫柔的手為她換上乾爽的床單和睡衣,最後是清涼的搭在額上的濕毛巾。
「唔……」她舒服地咕噥一聲,「陪我……我怕噩夢再來…」
良久沒有得到回答,而當身邊的床鋪沉了下去,她被攬入一具溫熱的胸膛時,微笑浮現在她的唇角,睡神也再次降臨在她的意識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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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著了?」剛走出房間,就看到一位金髮美女抱臂倚著走廊的牆壁。
「唔。」他簡單地一點頭,「她近來身體沒什麼不對吧,女巫?」
女巫搖了搖頭,波浪般的金髮華麗地拍打著白皙的臉頰,碧綠眼眸閃著若有所思的光芒,「就目前看來,沒什麼不對。」
「什麼意思?」他敏銳地聽出女巫語氣中的猶疑,警覺地問。
「你對天使的身體狀況怎麼看?」她不答反問。
「很弱。」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指的是她的發育不良。」她不耐煩地看著他,「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卻只有十四五歲的身材,這種情況可不是僅僅一句『很弱』就能解釋的。」
他有些惱怒地抿了抿唇,「她這樣很好!」
「我不是在批評她的身材!你不會以為她的發育不良是正常的吧,冷火?」
「你到底想說明什麼?」
「你知不知道你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她挑挑眉,對他的不耐煩只作未聞,「有時候我會懷疑你的血管裡流的是冰水,當然……」她伸出食指撫向他的頰,「你最吸引我的,也正是這份自私。」
他迅速後退躲開她的觸摸,冷藍色的瞳孔裡浮起近乎厭惡的情緒,而在那之下潛藏著的,則是一抹陰暗不定的流光。
「還是這麼有潔癖嗎?」輕笑一聲,女巫轉身離去,「總有一天你會為此而後悔的,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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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她懊惱地打了個噴嚏,又感冒了!
進入新年以來,這已經是第三次了,而且困擾她的腹痛有愈來愈嚴重之勢,有時甚至得服用止痛藥才能平復。
她不想把這件事告訴女巫,安是個好醫生、好同伴,但有些事最好只有自己知道,尤其……
唉,她越來越喜歡胡思亂想了,或許是因為最近太閒的緣故。威爾有一整個月的休假,結果這一整個月他都用來看管她,按時吃飯吃藥,不許長時間看書玩電腦,稍有點不舒服就把安找來或命令她去躺著,活像她是個廢物,這樣嚴密周到的呵護讓她在感動之餘,也不由有些微的懊惱了。
人真是種不知感恩的動物呀!她悶悶地皺著眉頭,到底還奢求什麼呢?威爾對她幾乎可以說是予取予求,這種關愛源於自幼的相依為命,原本偶然的相遇終至演變成今日的難分彼此——以超越朋友、親人、情侶的身份理所當然地親呢。
這份緣……什麼時候會散呢……
理不清的心緒呀……
她闔上眼,昏昏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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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怒吼般的雷聲驚醒時,窗外已是暴雨如瀑,窗上的硬質玻璃映出了雨和風的熱情舞蹈,間隔數秒閃出的雷光將其飾上青白的色澤。巨炮連發的震撼效果令房間也微微顫抖,床頭櫃上的螢光時鐘畏縮地指向凌晨三點十分。
該死!她暗自詛咒臨睡時服下的那顆安眠藥。暴風雨大概來了好一會兒了,她卻睡得死了一般人事不知!匆匆抓起睡袍,她光著腳衝出門,威爾……威爾現在怎樣了?
威爾的門關著,她毫不遲疑地推開它,房間裡靜悄悄的,黑暗中一絲光亮也沒有,她摸索著來到床前,以最大限度的哀求口氣低聲說:「威爾,是我,天使。我……睡不著……雷聲好可怕,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嗎?」
她屏住氣息,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一個悶悶的細微聲音:「來……上來吧……」
她以羚羊般的敏捷跳上床去,剛掀開被單,立即被一雙鐵一般的臂膀攔腰抱住,她可以感覺到那緊繃的肌肉有著輕微的顫抖,噴在胸口上的呼吸緊促而不穩,彷彿正懷著極大的驚恐。他抱她抱得那樣緊,簡直就像溺水者抓住救生浮木,甚至教她也有些喘不過氣來了。
「我在這裡,放心吧,你陪著我,我就不害怕了……」她用細瘦的雙臂攬住他的頭,溫柔地撫摩著他濃密的髮絲,輕快地一遍遍呢喃著,心底裡有歎息也有失落。
一直以來,威爾在她的世界裡都扮演著保護者的角色,威爾是殺手,是強者,沒有也不能有弱點,但是人不可能十全十美,恐懼雷雨大概就是他惟一的弱點吧——一個只容她一個人知道的弱點,也惟有此時,他才表現出對她的依賴。
而這種依賴對於威爾而言或許是難以忍受的吧,當她十歲那一年偶然發現他的秘密之後,就像是錯誤地闖進了某個禁地,窺視了某種不容注目的神聖,每當雷雨之夜過去後,總有一兩天,威爾會從她的身邊消失,彷彿在為自己的軟弱羞愧,又似乎是猶豫著該不該原諒她。而,幸好每一次,威爾都原諒了她。
女性的溫存在血液裡抬頭了,她拉緊被單,妥帖地包裹住兩具交纏的身軀。雷聲仍然像要炸毀一切般狂暴,雨勢也不斷加劇,然而依偎在這一小片空間裡的兩顆心,卻感覺萬分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