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現在還說這種話!吉玲眼前一片模糊,她把牙咬得那樣用力,口中嘗到了鹹鹹的味道,分不清是汗、是淚、還是血。儘管眼前的老人傷重垂死,她卻仍然說不出「原諒」這個字。
普雷眼中的光急速黯淡下去,他拼盡全力,抓住吉玲按在胸口的左手,與柏恩的右手交疊在一起,緊緊地、緊緊地握住。
然後,他呼出生命最後一口氣,面容變得平靜下來,一動也不動了。
吉玲怔怔地看著普雷的臉,彷彿意識也被抽空,而抱著父親屍身的柏恩,卻冷靜得看不出一絲情感。
汽車「吱」一聲猛地停住,亞力回過頭喊道:「醫院到了!」
他的聲音像被利刃切斷,陡然停止,車中瀰漫著一股死寂。良久——
「亞力,通知所有兄弟,封鎖全城!即使一寸一寸地翻,也要找出兇手!」柏恩·費馬洛冷冷地、一字一句地說聲音毫無起伏。
*** *** ***
當消息由亞平寧半島傳口美國時,已經是二十四小時之後的事了。
「真不錯,只是不知道是哪一位的傑作……」女巫嘖嘖讚歎著,將報紙攤開來放在茶几上,黑色的粗大標題觸目驚心,「意大利前黑手黨教父被刺身亡,兇手疑為著名暗殺組織INC」,下面,普雷·費馬洛嚴肅的面容被放大至半個版面。
一瞬間,坐在對面的那個孩子似乎化作了大理石雕像。女巫不易察覺地微微冷笑了一下,起身走了出去。
望著金髮消失的那扇門,病毒「啪」地合上手機。「既然命運之輪已經開始轉動,那麼我也來做一次推動命運的黑手吧……」
怎麼可能?!事情怎麼可能會變得如此出軌!天使僵直地坐在沙發上,聽到某種類似玻璃破碎的聲音在胸腔深處迴響。
那個男人——普雷·費馬洛——被暗殺了……兇手是INC,而且,是她的威爾……這不是她所設想的結局!花了無數心機、策略,就為了徹底擺脫那個姓氏,但——不是以這種方式啊!
威爾叫她天使,這麼多年來,她也一直自信地以為可以控制擁有的一切,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一個凡人。然而,上帝自有安排,將她苦心策劃的命運輕易打亂,將幸福的夢想簡單粉碎,那只差一步即可到達的天堂倏忽傾頹,化為塵埃——
威爾、殺了、她的、父親!
儘管從不曾遺忘幼年時無情的遺棄,血緣仍舊牽絆著她。而現在,雙手染上了生身之父的血跡,她知道,這不是威爾一個人的罪。這同樣也是她的罪,是她的隱瞞、不信任、自以為是所犯的罪。如果她早些告訴Kay,INC就不會接下針對費馬洛家族的委託。可是,一切都太晚了,勾魂指令已發出,INC的聲譽不容玷污……
拉斐爾,求你快回來吧!此時,我們的命運就像一架狂奔的馬車,正在朝向毀滅的深淵墜落……她在心中呼喚著最信任的保護者,然而這一次,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冷靜!冷靜!必須冷靜!她緊緊握住雙手,艱難地想要在絕望中抓住一絲希望。儘管不知道僱主是誰,但他的目標絕對不只是普雷·費馬洛而已,也就是說,柏恩仍舊有危險。她必須阻止威爾狙殺柏恩,不論如何,她不能坐視更多的鮮血!
而——如果這麼做,無異於對INC的背叛——背叛者的下場從來就只有死亡。
沒有時間了!她攤開雙掌,盯著自己白皙細緻,看起來柔軟無力的手。當天堂失火時,天使真的能夠來得及挽救嗎?
她深深吸了口氣,彷彿戰士出征前試練手中的劍與盾。當病人,扮柔弱久了,似乎人人都忽視了她也是INC一員,甚至是有資格長駐一向只容頂級精英涉足的總部的一分子。她的體質或許脆弱得不堪一擊,頭腦卻犀利得決不輸於任何致命武器。
身為黑道成員,有誰能真正弱不禁風?她一定要把命運撥回正確的方向!一定!
*** *** ***
意大利·羅馬·聖安東尼教堂墓地
陰沉的天色,浙瀝不絕的細雨,垂著枝葉的橡樹,黑壓壓的喪服,牧師和聖經,十字架與花束,寒冷且寂靜……凡是與死亡相關的一切,在這裡都能找到。
一身黑西裝的柏恩·費馬洛沒有打傘,獨自站在新建的墳墓前,細雨潤濕了他的頭髮、臉頰,開始悄悄侵入他的外套,而他的表情與其說是悲傷,倒不如說是惆悵。投注到相鄰的另一座墓碑上的目光稍許多了些溫度——那座上了年頭的老碑,無言地保護著被風雨磨洗得有些模糊的字跡:
瑪利亞修女·1952—1984
以及一行小字:凡祈求的,便得著;尋找的,就尋見。
目光閃過一絲奇怪,墓前,一束潔白的卡薩布蘭卡百合帶著鮮靈的雨珠,靜靜躺在那兒。是誰?誰來祭拜過她嗎?而且就在不久前。
一把傘替他遮住了寒雨,他沒有轉頭,眼角的餘光映出一張蒼白的面孔,吉玲·羅特同樣一身喪服,與他並肩立在墓前。
「那是……你母親的墓嗎?」她的聲音低而顫抖。
柏恩怔了怔,點點頭,「是我們的母親。」
「你很愛她吧?」
「愛嗎?」柏恩昂首向天,閉上眼睛,「也許。自從確認茱麗婭失蹤,她就進了修道院,從那以後,直到她去世,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她始終無法原諒父親,更無法原諒的,還是自己吧。」
「可你也是她的孩子啊!她怎麼可以拋下你不管?」吉玲激動地大叫起來,「你那時候也還是個孩子啊!」
柏恩對她的激動搖了搖頭,「不能怪她,我也有我的罪惡感,那個時候,我們三個人都無力再去分擔他人的噩夢了。」
「Shit!」她蒼白的面孔突然漲得通紅,厲聲叫道:「我受夠了這種假惺惺的溫情!本來已經拋棄的東西幹嗎還要找回來?就讓她在隨便哪個垃圾坑裡腐爛好了!」她一把扔下了傘,任雨水打濕她的眼睛,「當初可以為保住自己而扔下女兒,現在反倒豁出命去救她,以為這麼做就可以贖罪了嗎?你這混蛋!你都不想想這麼做我怎麼辦?!一家人都是混蛋,從來不替別人考慮……嗚……」
「可惡……爸爸……」她垂下頭,低低地哭泣,喃喃的聲音從糾結的黑髮裡飄了出來,「請你,叫我吉玲好嗎?我討厭茱麗婭這個名字……」
柏恩遲疑了一下,還是抱住了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卻什麼話也沒說。
為什麼、為什麼不肯早些說原諒呢?為什麼要等到一切不能挽回之後,才來悔恨自己的鐵石心腸?費馬洛家的人,原來都是一樣的傻瓜啊……
*** *** ***
抹掉落在眉睫上的雨珠,栗發高個年輕人再次確認所要暗殺的獵物站在離自己不到五十碼的樹下,和那個黑髮嬌小的少女相擁——好像是他的妹妹吧。很惟美的畫面,真遺憾,他必須親手破壞掉這份美麗。
抬起手腕,寄托著性命與信賴的斯特爾姆·魯格手槍瞄準那個彷彿一無所覺的獵物。在墓園殺人,好像是對上帝的不敬啊,年輕人挑起嘴角,還好,他所信仰的不是那個生性喜歡愚弄世人的傢伙,而是一個可愛了一萬倍的小小人兒——他的天使。
完成任務,就可以回去見天使了,他難忍心頭的興奮,連手心也微微潮熱起來,以至於不得不深深地呼吸來平復。在行動之前,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這是INC殺手入門的信條,或許就是因為太興奮,他居然沒有注意到周圍變得肅殺的氣氛。
瞄準,扣下扳機,裝了消音器的槍發出幾近無聲的「咯」響,年輕的黑手黨教父應聲倒下。不用再看結果,子彈非常準確地命中背部,直穿心臟,他一向對自己的槍法極為自信。
然而這一次,上帝似乎也惡意地愚弄了他。
倒地的獵物不但沒有立刻死亡,反而就地滾到樹後,下達了反擊的命令。當年輕人發現自己被數十名武裝齊全的彪形大漢包圍住,時機已晚,逃走的路線完全被封住了。
很明顯,這次任務徹底失敗。年輕人在瞬間明白自己被出賣了,否則對方不可能如此準備周全,更不可能預知自己的行動模式!顧不上憤怒,他竭盡全力試圖挽救看似無望的性命。原本靜寂的墓園,此刻一變而成了血與火的戰場。
柏恩·費馬洛冷冷地看著那個殺死父親的殺手頑強而徒勞地掙扎,雖然不清楚是誰暗中通知自己今天的暗殺計劃,但顯然這個消息是確實可靠的。他慢慢抬起手臂瞄準了那個殺手,決定親手將復仇的子彈射進仇人的頭部。
就在他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他看見了從樹叢後撲出的身影——一個黑髮的少女,蒼白的臉龐上帶著近乎絕望的表情,一瞬間,彷彿是母親從墳墓中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