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受雷殛,後退一步,一時為之愕然。
她……哭了嗎?
記憶中她從未掉過一滴眼淚,無論是纏綿病榻險死還生的病痛折磨,還是組織嚴苛冷酷務求完美的勞苦訓練,她永遠保持著燦爛笑顏,甚至在偶爾的噩夢糾纏中,她也不曾落過淚。這也許是她身為天使的證據之一吧——一個不懂得哭泣的孩子,他時常這麼覺得,天使的眼淚是比世上最圓潤的珍珠還要珍貴的,因此上帝已經把它們全部收集起來了。
然而——
既然事實證明她只是個女人而不是真正的天使,那麼她會流淚也就不算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可是,為什麼呢?是什麼使一個不知眼淚為何物的孩子有這樣傷心的表情?
傷心……他的胸口一陣緊縮,莫名地痛楚起來,這種痛楚扭絞著他最脆弱的那根神經,壓迫著已繃到極限的理智,促使他伸出雙手,顫抖地扼住了她纖細稚嫩的脖頸!
溫熱的、柔軟的觸感,脈搏在手掌下規律地跳動著,隨著呼吸的起伏而呈現週期性的震動,但這種震動是脆弱得一折即斷的,就像一條細細的、維繫著生與死的水晶鏈……
動手呀!一個冷血的聲音在心中吼叫著,解決掉令你瘋狂的根源!這沒有什麼好怕的,你曾經用同樣的辦法殺死過不下二十個人,只要把她當作第二十一個獵物就行了!
只要稍稍用力——氣管會阻塞,呼吸會有瞬間的急促,然後就是窒息,或者還有輕微的掙扎——這掙扎幾乎可以忽略,因為他的指力強得足以捏碎玻璃杯,她細嫩的頸項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抵擋,最後,頸骨將折斷,在低細的「喀喇」之後,一切就都結束了……過程可以快得甚至讓她來不及感覺痛苦……
可是手指固執地僵硬著,彷彿化石一般凝固在那裡。
你不是恨她嗎?噬血的誘惑聲音換了個說法,想到曾經與這個「女人」親密無間到肌膚相親氣息相聞,你難道不覺得極度噁心、極度憤怒嗎?現在給你機會去洗刷這種厭惡感,你應該立刻行動啊!
真的,只要稍稍用力……
「你要永遠和我在一起哦!永遠!」
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小男孩充滿自信的堅定話語,以及一張燦爛如陽光的笑顏……
他雙手微微顫抖,再看床上的人兒,兀自昏睡,渾然不覺自己正處於生死關頭。
燥熱的大氣起了波動,驟然吹進一室濕意,汗珠凝結在緊張的額上,他一摔頭,彷彿要甩開那些困擾著他的記憶似的,扼住脖頸的十指開始慢慢收縮……
她似乎感應到了危險,呼吸變得紊亂而急促,秀眉也緊緊皺了起來,櫻唇微啟,似在呻吟,又似呼救,一顆晶瑩的珠淚自頰邊淌落,正滴在他的手背上——
他像被灼熱的鋼水燙到了一樣猛地一縮,腦海裡不由自主又閃過一個聲音——「請讓天使永遠和我在一起!」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與小男孩相比變得成熟而低沉,但話語裡的堅定和熱切有增無減,而另一個甜蜜柔美的嗓音則心有靈犀地祈願著:「請讓威爾永遠和我在一起!」
對!就是那個咒語,令他永遠無法狠下心去傷害她——從相見的那一刻起,上帝就在他的血液裡烙下了禁忌!他終於放棄地鬆手,抱住頭跪倒在床邊,深深地彎下腰去,從喉嚨裡發出一聲類似受傷野獸哀嚎般的啜泣……
隨著奪目的閃電劃開深沉的夜幕,巨大的雷鳴響徹天宇,暴雨及時登場,狂風自陽台敞開的玻璃門卷人,野蠻地推撞著一切,發出清脆的僻啪聲,也驚醒了夢魘裡的天使。
突然睜開雙眼,匍匐在床前的黑影顯然並未驚嚇到她,彷彿有某種心靈感應讓她直覺知道眼前是誰,她大叫一聲,直挺挺地坐起來,毫不猶豫地撲向他,緊緊地死命地抱住了他簌簌發抖的身體。
「威爾!威爾!」她淒淒地喊,哀衷地喚著,彷彿除了他的名字再也不懂其他的話語,「威爾……」
熱淚放肆地淹沒臉龐,紛紛滴落在他的發上、衣上。一切都亂了,曾經以為會維繫到生命盡頭的晴朗世界乍然風起雲湧,天地變色,她明白禍由何起,卻無力回天……
懷裡的身體冰冷、僵直,像一根繃到極至的弓弦,這種反應她太熟悉了,無數個雷雨的夜晚,她就這樣用盡全身的力氣抱著他,低低地哄著他,直到風雨過後的天明。在此刻,她是他惟一的溫暖、惟一的保護,是惟一能讓他逃離恐怖記憶的救生浮木……一直以來都是如此,然而這或許是最後一次這樣靠近威爾了——只因她不再是「他」……
淚,垂落在臉上,也在心上……
*** *** ***
緩緩收回死捏住扳機的手指,Kay抹了一把冷汗,打從心底裡叫了一聲「好險」!
再晚一刻,他就要瞄準冷火的腦袋開槍了,只要冷火的手指真的用力卡住天使的脖子,他就不得不下手射殺冷火,INC的規矩不容破壞——無故殺害同伴者死!
但——幸好冷火及時住手,才沒釀成INC歷史上的一大悲劇。
他打個哈欠,看來現在「暴風雨」應該已經過去了,還是把空間留給這兩個麻煩的小鬼吧,窺人隱私者向來不得好死,何況這種天氣本來就只適合躲進被窩裡睡大覺,他連守了二十四個小時實在已夠仁至義盡!
*** *** ***
好安靜……
四周靜謐且溫暖,沒有風雨,沒有雷電,也沒有槍聲和鮮血,只有一顆心在耳邊輕輕地跳動著。
身在似醒非醒中,卻仍清晰記得噩夢纏身時那低細的柔語,像一線破雲而出的晴空,帶來無限的暖意,讓他平息心頭的恐怖,安然度過回憶之血澤,沉入無知的夢寐……
長歎一聲的同時,也深刻意識到從此再也無法斬斷這份情緣。
「你……醒了?」
淡淡的沙啞聲音從頭頂傳來,他有些驚訝地抬頭,不期然竟看見一雙幽幽如泉的眸子——因為流淚而紅腫,也因流淚而更加清亮,令他莫名地想起一句詩:
誰要看兩口流動的井
他該看我的兩隻
完全用哭泣掘成的眼睛
心頭的痛楚擴大了,滿滿的全是憐惜,他輕輕抬起手,想要撥開她因為淚和汗而粘在額前的秀髮,卻牽動了手臂上的槍傷,不由得悶哼了一聲。
「你受傷了!」她低低驚呼,急忙要起身去找藥和紗布。
「別去管它,死不了的。」他按住了她,溫柔地撥開那綹黑髮,細細地端詳著眼前的面容——美麗,除了這兩個字,真的找不出什麼詞來描述這張臉,而——也就在此時,他才終於注意到,這張精緻的臉上,有著少女初萌的柔媚和風情……
再也不能當她是個無性別的孩子了……但——她還是他的天使,那雙幽幽瞳眸仍然滿溢著對他的全心依賴與信任,一如過去的悠悠華年。
「為什麼要哭呢?你呀……總是不懂得照顧自己,叫我怎麼能放心?」
「威爾!」她不敢相信地睜大雙眼,「你……你還要我?!」
「傻瓜……」他坐起來,一把擁她入懷,揉弄著她的秀髮,心中低語著,「在這以後,在黑夜結束時,要拒絕已經太晚了,想不再愛你已為時太晚……」同時,他聽到自己憐憫的聲音在喃喃說道:「把頭髮留長吧……女孩就該有女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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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大利·羅馬
「喂!你們家真夠氣派的!」剛踏進這所金碧輝煌的大宅,吉玲·羅特就發現新大陸般誇張地叫起來:「有錢人果然就是不一樣!」
「你喜歡嗎?」柏恩·費馬洛以一種平緩的聲調問。
「白癡才會不喜歡!想想看這要多少錢呀!起碼幾千萬吧?」
「它價值二億美元,原本是十六世紀一個大貴族的府邸。」一旁的亞烈·康迫接口道。柏恩未免太不會哄人,即使面對親妹妹也過於嚴肅了些,身為好友有責任安慰這可憐的姑娘,免得被柏恩的冰塊臉給嚇壞。
「拉辛律師,請辦理一下房屋過戶手續,把卡萊弗洛府邸過戶到我妹妹——茱麗婭·費馬洛名下,謝謝。」柏恩放下電話,抬頭正對上吉玲瞪成銅鈴般的雙眼。
「你……你是說,要把這幢房子……送給我?!」她費力地擠出幾個字,「可我不是你妹妹呀!」
「你是。」柏恩的目光毫不動搖地直視她,「你的特徵、經歷都和茱麗婭相當吻合。」
「你就憑這些認定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她反駁,「這世界上有幾億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何況我得過失憶症,小時候的事半點也記不起來了,我對你和你的家人完全沒印象!」
「血型。」柏思像是個在答疑解惑的老師,「你的血型是RH—AB型,這種血型是一種基因變異,幾千萬個人裡才會有一個,而你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