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言的悔疚升上心頭,他睜開眼睛,視線一遇上桂馥沉鬱的眼眸,胸口驀地一緊。自己是不是傷害了她?在十二年前的那個下午,奪走了自己沒資格侵奪的權利。他的不告而別,真在她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痕嗎?
「在你不告而別之後,解剖課變得分外容易。」
那句話裡不經意洩漏的苦澀與幽怨,如毒蛇般噬咬著宇庭的心。原來他離去造成的傷痛,讓解剖課變得容易忍受,那表示他傷她很重。
既然自己傷她這麼重,桂馥為何還願意照顧他?
想到那些惡夢連連的夜晚,他身上的傷痛使得他像個孩子般無助呻吟,是那縷縷隨著呼吸進入體內的溫郁桂香安撫了他,讓他覺得安全,讓他不再無助,同時還緩和了他肉體上的痛苦。
是她,宇庭很確定,一直是她默默的照顧他。
他不由自主的搜尋著她尖瘦的小臉,少女時期的嬰兒肥隨著她眼中的純真一併消失了,清瘦的臉顏別有一番惹人憐愛的嬌媚,至少是看得他怦然心動。他感到胯間的慾望又因她而挑起,眼神變得灼熱。
發現他眼中的熱意,桂馥嬌美的臉頰迅速發燙了起來,美眸困窘的別開。這男人到底在想什麼呀!
「喝完了嗎?」她咬牙問。
「馥兒做的茶,我怎麼都喝不夠。」他刻意壓低的嗓音充滿性感張力,桂馥明知道不該回應他,身體仍背叛的升起一股奇異的騷動。
她懊惱的瞪視著那張笑容可惡的臉,咬著吸管啜飲的男性嘴唇看起來有種說不出來的邪惡,熾熱的投向她胸口的眼神更讓她渾身燥熱不已,頓時有種他話中所謂的喝不夠的茶是另有所指。
「你!」她羞憤交加的猛然拿開馬克杯,動作之劇烈差點撞到杜宇庭的嘴。
「你想謀殺我呀!」他埋怨道,嘴上還咬著吸管。
「那會弄髒我的手!」她冰冷的道,用力抽起吸管,憤然轉身。
「馥兒……」怕她會氣得跑掉,宇庭連忙低下聲音。「我義沒怎樣,你別生氣好嗎? 」
用眼神與言語調戲她還說沒怎樣!這人的臉皮怎麼這樣厚!
但這樣的話,教她如何說得出口?臉皮薄的人,只得忍下滿心的委屈。
「不准再喊我……馥兒,在這裡我是桂醫生!」她繃緊俏臉,旋回身對他命令。
宇庭沒回答,一邊的臉顏靠進枕頭裡,目光炯炯的注視著她。
桂馥拿他沒法子,翻開帶來的書擋住他的視線,試著集中注意力在書頁上的文字。但她不過才翻閱了幾頁,醇厚優雅的嗓音便又傳了過來。
「先——知?」由於字體有點小,他著不清楚作者的名字。「誰寫的?」
她認命的放下書,瞪他。「紀伯侖。」
「沒聽過。」他搖搖頭,「那是本什麼樣的書,好看嗎?我記得你以前除裡醫學方面的報導外,最愛看些詩集、散文了。」
為什麼他總是這樣?隨便一句不經心的話就把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擾亂了!十二年來當他是個無情無義的負心人,以為他早就把她拋到九霄雲外連想都沒有想過,僅剩的自尊也不容許她對他抱有任何希望,可一見面他就喊出她的名字,連以前她畏懼解剖課的心情都能脫口說出,現在更連她喜歡看的書籍類型都記得,好像他從來沒不告而別,好像他狠在乎她……可惡,她寧願他忘了她,忘掉一切,這樣她就能理所當然的以恨意阻止自己再一次沉淪……
「我還記得你為我念過席慕蓉的詩句,」他低啞的聲音輕柔如夏夜裡的微風,眼中帶著朦朧的困惑。「不曉得為什麼,十二年來我從來沒想過,但現在看著你,自己跟你坐在前廊的椅子上,你捧著書,花蕾一般的唇瓣朗朗讀濤的畫面竟然鮮活得像只是昨日的記憶,好奇怪。」
十二年來沒想過!她憤恨的瞪他,氣他竟能如此輕鬆的坦白白己的負心!又被他那份不思量自難忘的情思撩得心緒大亂。
「而那首詩,」他沉吟了起來,向來以記憶力過人自負,但還記得十二年前桂馥隨口念的—首詩,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可他真的記得。「是席慕蓉的詩,一直在盼望著一段美麗的愛,所以我毫不猶疑地將你捨棄,流浪的途中我不斷尋覓,卻沒料到,回首之時,年輕的你,從未稍離……」
宇庭心頭—震,反覆的咀嚼詩句,讓那充滿智慧的字句深入他的內在,刻進他的靈魂,震驚的領悟到那首詩正是自己的寫照。
看向桂馥,發現她捧著書的柔荑正微微抖動著,雖然咬著唇裝作沒聽見他的話,但低垂下的眼眸閃爍的淚光卻洩漏了她的偽裝。
「馥兒……」
他沙啞的呼喚破壞了她努力維持的平靜,模糊的字句在眼前跳舞著,有如鋒利的刀劍切割著她脆弱的心房,最後跳舞的字句滾落眼眶,心情頓如繃緊的琴弦斷裂。
她霍地站起身,手中的書砰的一聲落在地上,她沒有試圖撿起,腳步踉蹌的跌出遮簾,任他怎麼呼喚都不回頭。
宇庭沮喪的趴在床上,恨自己為何覺悟得這麼晚,讓追求名利的渴望蒙蔽了他的心。現在還來得及嗎?瞪視著地上那本叫「先知」的書,不曉得先知可不可以回答他這個問題。
☆ ☆ ☆
桂馥當天沒有再出現,她讓另一個醫生過來幫他拔針,說是忽然不舒服,回家休息了。
她這是在逃避。他不禁要取笑她傻氣了。想自己也曾以為逃得了,以為忘了她,事實證明她從來都沒有離開他心裡,正如席慕蓉的那首濤。
「回首之時,年輕的你,從未稍離呀!」他低聲喃念著,任那縷惆悵的情緒在心裡擴散。
「杜先生,這是你的嗎?」護士從地上拾起《先知》,狐疑的問。
「給我。」他半躺半坐在床上,受傷的腰椎經過密集的治療後,以矯正帶固定住,坐臥是沒有問題,但離下地走路還有段距離。該死的,如果雙腿能動的話,早飛奔到她身邊不准她逃了。
怔忡的拿著書看,一縷似有若無的甜郁香氣充滿鼻腔,那是桂馥的味道。他閉著眼把書按在胸口,彷彿將書的主人也擁進懷裡。許久之後,在好奇心及無聊的驅使下,他翻開她留下的書,一開始看得有些無聊,直到「愛」這個字出現,全神才貫注起來。就連母親帶著祖父母過來看他,宇庭都在他們的呼喚之後才回過神。
儘管對他會看哲理性的書感到懷疑,三人都沒有多說什麼,閒話家常了一會兒,杜家的家長杜頤深深看了一眼孫子。
宇庭的氣色不壞。雖然人在醫院,仍然透過電話、傳真機、電傳現訊系統遙控公司業務,機要秘書也不時將緊急公文送來給他批閱,加上有李承軒支持,他辛苦創立的龍騰集團得以不受他受傷影響正常運作。
他其實是沒什麼好不放心的,怛有些事仍必須提醒他。
「宇庭,爺爺自然信任你,沈院長也跟我做過簡報,你的傷勢好了大半。不過那些董事———」
「他們想怎樣?」他捺住性子的問。「我昨天才看過這一季的業務報告,不管是集閉本部或是關係企業,都維持不錯的成長。那些人有什麼話好說?」
「宇庭,話雖這麼說……」皺紋滿佈的臉顏有種說不出來的疲憊,杜頤看進長孫眼裡,那雙精睿的眼眸並不因受傷兩個月而稍減銳利,這一點讓他格外欣慰。之前原本還擔心宇庭會因此灰心喪志,沒想到他反而更加的精悍沉穩。
「本來我計劃在今年的董事會交棒給你,可現在的情況……」
「爺爺是認為我目前的狀況,不夠資格承繼您的位置嗎?」他的聲音繃緊。
「當然不是。你是用腦治理公司業務,又不是用下肢。」杜頤驕傲的說,「問題是那些董事不這麼想,甚至有人想利用即將召開的董事會……」
「爺爺放心。」他冷靜的截斷祖父的憂慮,如果這件事是發生在他受傷之初,他可能會激憤的大發脾氣。但經過桂馥的悉心照料,生命最低潮時的憤世嫉俗都在她默默的付出裡化消,這一刻他的心情平靜,看得更遠、更深。「以我們手上的股票,沒人能撼動杜家人的經營權。有必要的話,我即使得坐著輪椅,也會親自參加董事會。」
「你能這麼想最好。」杜頤放心道。
但隔了一會兒,目光在打盹的老伴臉上轉了一圈,繞向宇庭時,嘴巴蠕了蠕,卻沒有發出聲音。
「爺爺想說什麼?」
「宇庭。」他眼中盈滿悲痛,聲音低微。「我不曉得該怎麼講,依照承軒給我的報告,你受傷的事,宇新脫不了關係。」
「這件事我已經交給警方處理了。他很厲害,收買的人嘴很硬。」他不情願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