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而有力的心跳自背後透來,她眼角濕潤了起來。感謝上蒼,兒子沒有遺傳到她病弱的身軀,他好健康喔。
「都是媽累了你。如果不是我病了,再兩個月你就可以拿到碩士學位。現在不但耽誤你的課業,還讓你陪我到山上來養病,你一定覺得無聊吧?」
就算真的,杜宇庭也不會承認。他低下頭,對母親淺淺一笑。
「只要媽的身體能好起來,我沒關係。」
「媽的身體……」詠菡苦笑地搖頭。「從生下來後,就沒有好過呀。這些年來,不過是強撐著……」
「您別這麼說。醫生說您只要好好靜養,不要再受刺激……」
「刺激?」她茫然了,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還有什麼事可以刺激到她?
當時她是太過震驚,夫妻二十年,她會不瞭解自己的夫婿嗎?原以為只要不浮上檯面,她就不會傷心難受,沒想到當事情爆發,脆弱的心臟竟然一點承受的能力都沒有,痛得讓她寧願一死了之。
怎會這麼怯儒?事過境遷後,一些細節反而模模糊糊的無處尋了,只覺得自己好傻,忘了父親及宇庭。病弱的臭皮囊棄之不可惜,可是愛她如性命的老父,以及她用全部的生命來疼愛的兒子,是怎麼都捨不得的呀。
捨不得他們為她難過,捨不得他們受她拖累……
「媽,您別多想了。那些事根本不值得您想,爺爺和外公會處理……」
「是嗎?」詠菡搖搖頭,看進兒子深黑的眼眸。
這是一雙社家男人的眼睛,當它們注滿溫柔的情像時,足以迷倒眾生;而當它們想要無情起來時,造成的破壞力令人膽寒。此刻宇庭的眼裡正醞釀著一股憤怒,一種想要摧毀一切的恨意。
「不要恨他。」她著急的捉緊兒子的手。「他是你的父親,就算他有千般的錯,也不能怪呀。」
「媽……」杜宇庭咬緊牙根,下顎抽緊了起來。他無法忘記接到祖父及外公的電話急急從美國趕回來時,在醫院看到母親的那幕。
安靜的躺在床上的人兒,口鼻都罩著呼吸器,平時還有些血色的容顏跟床單一般白,手臂上插著不同的管子,長長的睫毛無力的覆在臉頰上。
從有記憶以來,杜宇庭還是頭一次看到母親病得這麼嚴重,他震驚得無法思考,好擔心她就此沉睡不起。等到他弄清楚母親會病倒的原因後,心底不由得生出一種想殺人的衝動。
「他在你冒著生命危險為他懷孕生子時背叛你讓另一個女人受孕,那個男孩才跟我差三個月!」
「我知道……」血色自詠菡的頰膚迅速消失,垂下眼睫黯然的回答。
「最可惡的是,他竟讓那對母子跑上門羞辱你!明明是他們不對,為什麼受到傷害的人是我們!」
她沒法回答兒子,這也是她想問蒼天的呀。為何受罪的總是無辜者,那些始作俑者反而沒事?但她除摀住胸房痛苦的蹙起眉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見母親這麼難受,杜宇庭自責不已。他只顧著發洩自身的憤怒,忘了母親根本承受不住。
「媽,您怎麼了?您的藥在哪裡?我叫護士——」
「沒事。」心痛來得快去得急,多年來的經驗讓詠菡很清楚這波小疼痛還要不了她的命。「一會兒桂醫生會過來幫我扎針。服了幾帖他新配的藥方後,心臟其實沒那麼難受了……」
「媽,那個桂醫生可靠嗎?」昨天傍晚抵達他外公位於桃園縣境的別墅後,杜宇庭始終抱侍著懷疑。
儘管到這裡休養是外公的主意,但他無法相信一個鄉下醫生會比城裡的大醫院的主治醫生醫術更高桿。何況桂藥生樸實黝黑的外貌沒有一丁點名醫的氣質,倒比較像個誠懇殷實的莊稼漢。這樣的人會有了不起的醫術嗎?
「宇庭,不要以貌取人。」詠菡朝兒子寵溺的一笑,「桂醫生不曉得把我從鬼門關裡救回幾次,媽懷你時,如果沒有桂醫生在身邊照料,恐怕熬不過去。」
「什麼? 」
「媽會騙你嗎?」兒子吃驚的模樣讓她好氣復好笑。「桂醫生擁有日本早稻田大學的醫學院學位。他只是不習慣都市生活,加上覺得欠你外公恩惠,立下誓言要找出治好我的病的藥,才留在這裡……」
「如果他想治好媽的心臟,可以跟設備與人才一流的醫院合作呀。給媽換顆健康的心臟……」
「如果換心可以解決,以杜陳兩家的財勢有何難的?問題是媽的血型特殊,想找到合適的心臟幾乎不可能。加上身體虛弱,承受不了開刀的風險。何況外科可以解決的事,也不需桂醫生費心了。宇庭,別小看桂醫生,這些年來神農藥廠不時推出的新藥,有大半來自桂醫生的研究。」
「您是說……」
「記得昨天到這裡的一路上,你問我何以你外公要在這種窮鄉僻壤間置產業。你說,如果是你的話,會拿這塊土地建度假飯店,或是高爾夫球場俱樂部,這麼做可以為漢華集團賺進難以計數的財富。」
「沒錯。但媽當時只是笑了笑,沒回答我。」
「媽是想等你真正看到這個地方才告訴你。」詠菡嘴角噙著一抹神秘笑意,向來平靜如湖水的眼睥奇異的灼亮,「外公會比你更不懂得營生之道嗎?只是有二十多年前,他買下了屬於桂氏祖產的這片山林。對方有個附帶條件,只要這片山林在陳氏名下,希望能盡量保留山林的原貌,一草一木任其生長……」
「這個條件太奇怪了,這不是要人買來供著嗎?外公不會答應吧?」
「你外公當然答應了。不然這片山林怎會在陳氏名下?」詠菡嗔道。見兒子不以為然,她接著解釋,「因為桂醫生救了媽的命,你外公感念其恩惠想幫忙桂家渡過財務危機,但桂家不願平白受惠,便將這裡賣給你外公。人家開出這樣的條件,不存著讓你外公吃虧的意思,而是這裡有桂家歷代種植的藥草,其中有幾味對我的病有助益。既然你外公開藥廠,桂醫生便建議在這裡闢建研究中心,他願意提供桂氏歷代的研究成果,交由藥廠生產,好幫助更多人。」
宇庭越聽越吃驚,製藥是漢華集團最賺錢的事業之一,原因在於漢華集團下的神農藥廠每年都會推出好幾種震撼醫藥界的救命藥劑,如果這些都是由桂藥生領導的研究中心研發出來,桂藥生無疑就是漢華的搖錢樹了。
他們昨天抵達時,桂藥生夫妻在這裡迎接他們,介紹了從當地臨時招聘來的兩名傭人,還有長期駐聘在這裡的廚師,陪同他們晚飯後方離去。
餐點出奇的美味,超出了他的預料,之前還在奇怪他外公罕少來這裡度假,何以別墅裡會長期聘請如此手藝不凡的廚師進駐,及至母親解釋,他恍然明白。
是為了研究中心的人員吧。
當時他儘管狐疑,卻未及細想,今天大多時候又鎖在書房裡操作手提電腦,沒空參觀別墅四周的環境。
或許,他應該四處走走看看,畢竟漢華集團將來也會傳到他手上。他有必要對桂藥生領導的研究小組做進一步的瞭解。但在此之前——
他欲言又止的望著他嬌弱的母親,雖然她病弱得無法親自照顧他,但在六歲之前,只要她身體撐得住,總會到他房間為他講故事,摟著他、親著他,告訴他她有多愛他。
六歲之後,他被祖父送到美國接受精英教育,每年只在農曆新年時回國與家人短暫相聚。每次回來時,他都可以感受到母親對他的想念,卻礙於病體不適宜搭機去國外探視他。她的眼神仍如以往充滿關懷,總是淡白著的唇瓣依舊如往昔一般溫潤,常常不自禁的緊握住他的手,默默傳遞著為人母的溫柔慈愛。
她一直不吝惜讓他知道她有多麼愛他,這一點令宇庭覺得將對母親提出的要求,是件混帳透頂的事。
照理說,他應族想辦法為她討回公道,而不是自私的希望她……
「孩子……」詠菡輕輕歎息著,霧濛濛的眼眸裡充滿對兒子的愛憐,嘴角輕柔的揚起。「我明白,真的明白……」
「媽,我……」他被她慈和的目光看得羞愧的低垂下頭。
「孩子,其實這件事我已經想了無數次……」
「您是說?」他狐疑的抬起眼,迎向她柔和的眼神。
「之前病得厲害,什麼都沒辦法想。但在醫院看到你時,媽知道有些事非但要想,還得立刻想。」
「那您……」
看出兒子的欲言又止,顯然是不忍心重提令她難堪的舊事,她又愛又憐的撫著他的手。
「你放心,我不會跟你父親離婚。」
「媽……」雖然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卻讓他痛如刀割。
母親臉上的表情美得如琉璃花般脆弱,眼裡故作的堅強讓他真想用力打自己一巴掌。他明白,如果不是為了他,不曾受過一絲閒氣的母親不會同意這麼委曲求全。身為外公的獨生女,她有太多的驕傲必須維持了。然而,上天賜予她無比的美貌,讓她的出身教養比之貴族仕女毫不遜色,天性中的良善溫柔有如觀音大士,卻同時給了一副宛如風中殘燭般的病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