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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向台北市郊,夜色悄悄掩至。
對這條路,曉淨有種模糊的熟悉感,可是沿途的建築物,卻顯得如此陌生。
這是往她家的路嗎?
她恍然一驚,心裡有種酸酸甜甜的思鄉情懷,如離家已久的遊子,在乍見到午夜夢中常看到的故居,不禁生出情怯的感慨。
二十三年前,也是一樣懊熱的天氣,她難掩滿腔的興奮,懷著雄心壯志走向溫暖的家。只是她永遠都沒走到,反而到了天堂。
二十三年了,倚閭的母親是否還在殷切期盼?等著她回家請吃冰棒的父親是否仍在等待?還有度蜜月回來的大哥大嫂,他們為她帶回來的禮物,是否還保存著?
往日情景像走馬燈般飛快地在她心頭掠過,珍珠般的淚已溢出眼角。
「曉淨……」葉亭在一堵綠牆前停下來,他輕拭曉淨的淚水,溫柔地呼喚著她,「來,我們下車。」
曉淨跟隨捧著玫瑰花束的葉亭下了車,怔愣地望著爬滿綠色籐蔓的圍牆,以及牆後的濃綠樹影。
眼前的景像是如此熟悉,這棟巨宅仍保持著二十三年前的模樣。
葉亭按了門鈴,朝著對講機說:「您好,我是葉亭,跟思淨小姐約好了。」
一旁供人通行的小門開啟,葉亭走進去,身後跟著曉淨和月光。
每走一步,曉淨都像是在夢中漫步般。車道兩旁盛開著五顏六色的夏季花朵,而在主屋一樓寬敞的露台上,有她熟悉的雙人鞦韆——記不清有多少次,母親陪她坐在那兒等父親回家。那遙遠而溫馨的記憶,再度刺激著她的淚腺。
「曉淨,來吧。」葉亭伸手挽著曉淨走上露台,法式玻璃門打開了,穿著樸素的中年婦人站在門口等待。
「葉先生,快請進來,小姐正在客廳等候。」
葉亭經過佈置優雅的玄關,走進華麗的大廳。
挑高的客廳,一如曉淨記憶中那般宏偉壯觀。這裡是杜家宴客的地方,卻不是家人談天之處,後面的起居室,才是昔日杜家四口聚在一起談天的地方。
曉淨望著從天花板垂下的水晶吊燈發呆,那總共有一百零五盞的水晶吊燈,花樣似乎和她記憶中相同,好像從來沒換過。
而事實上,它已經被換過兩次了,只是杜母總是要求要同樣的款式,就算是工廠停產,也要訂製出來。她希望杜家永遠保持曉淨離去時的模樣,好讓曉淨不至於認不出來,以致回不了家。
不過,二十三年了,曉淨卻從來沒有回來過,直到此刻。
「你就是我的曉淨姑姑嗎?」已從葉亭手中接過致瑰花束的少女,神情激動地走近曉淨。望著那張和她頗為神似的俏臉,她的眼中已泛起薄霧。沒錯,就是她,她長得和照片裡的人一模一樣,她一定是她的曉淨姑姑。
曉淨被她甜柔的嗓音所吸引,轉向聲音來處。
這一刻,她明白了。葉亭執意要她見的少女,那個叫思淨的女孩,正是她未曾謀面的家人。她感激的眼光掠過葉亭,看見他鼓勵的微笑,然後又回到思淨臉上。
她顫抖地伸出手撫摸她,那雙和她肖似的澄眸,此刻正跟她一樣泛著激動的淚光。
「你終於回來了,奶奶她……」思淨哽咽著,想到奶奶終日引頸等待愛女的心情,她的淚水氾濫得更兇了。
「別哭呀,思淨。」曉淨柔聲安慰她,「我從沒想過我會當姑姑。」
「可是你真的是我姑姑。」思淨抽噎著,望著這位看起來比她還年輕的少女,「你就和照片裡的姑姑一樣:永遠都那麼活潑美麗。」
「思淨……」曉淨滿足地歎了口氣,正待擁抱姪女時,耳邊傳來熟悉的慈祥聲音。
「思淨,誰來了?」
曉淨的母親拄著枴杖從廳後出來,她瞪視著思淨身旁熟悉的身影,情潮如洶湧波濤翻騰而來。
她是在作夢嗎?
如果是夢,她但願不要醒。
二十三年了,她一直夢想著這一刻:她可愛的女兒重回家門,而不是被那通令人心碎的電話所取代。
她的女兒曉淨,她的心肝寶貝曉淨……她伸出顫抖的手,迎向那有起來只有十六歲的女孩。
曉淨的視線更模糊了。眼前這個白髮蒼蒼的老婦是她溫婉美麗的母親嗎?為什麼她這麼蒼老?歲月對她並不仁慈,二十三年了,她已經是個七十歲的老婦人。
「媽……」她投入母親張開的懷抱。在這一刻,被死亡硬生生斬斷的親情,彷彿又連結了起來。母親的愛仍如以往那般深摯,她像個小嬰兒般,被緊緊擁抱在母親溫暖、安全的懷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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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淨,我們從來沒想過還會再見到你。」
當最初的驚喜沉澱下來後,杜曉風最先想到他親愛的妹妹如今已不是人了。雖然她看起來就像活生生的人,一顰一笑仍如二十三年前那樣惹人憐愛,可是她和他們卻已是兩個世界。
「我也沒想到。」曉淨窩在父母懷裡,幽幽地說。「我剛上天堂時,一直哭著要回來,後來我知道我是再也回不來了。我看到我的身體被火化,彼得還說你們把我的器官捐給……」
「我就知道不能捐,要不然我們的曉淨還可以回來的!」杜母埋怨著丈夫。
「不是這樣子的,媽。」曉淨勉強扯出一抹傷感的笑容。「死了的人,當然不可能復活。再說女兒上天堂,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
「我才不要你上天堂呢,我只要你好好活著。」杜母倔強地說。
「曉淨,你走了以後,你媽對上帝很失望,再也沒去過教堂。」杜父揶揄道。
「真的呀?」曉淨不禁失笑。
「不過媽近年來倒參加了慈濟功德會,盡心盡力在幫忙呢!」曉淨的大嫂蕙君趕緊替婆婆辯白。
「不管是什麼宗教,只要是勸人為善,都是好的。媽,我好替你驕傲。」
「曉淨,你真的這樣認為?」
「嗯。」她認真地點著頭,「當然,我們做善事並不是指望著一定要上天堂,可是做女兒的總是有點私心,希望能在天堂和大家團聚。總之,做善事是正確的,我們不但要自己做好事,還要勸人為善,這樣積的福德就會愈來愈深厚。」
「媽一定會努力的。」杜母下定決心道,她也盼望能和女兒在天堂重聚呢。
月光不屑地輕哼一聲,他站在起居室較偏僻的角落,像個遺世獨立的隱士。
「那個英俊的年輕人,是你的男朋友嗎?」母親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令曉淨紅了臉。她低下頭,羞赧的偷覷著月光期待的臉。
「月光是……地獄的王子。」她只能這麼回答。
「地獄?」杜家的人迷惑了。杜母不解地望著女兒,「現在天堂這麼開放了嗎?可以跟地獄交往?」
曉淨支吾著,「當然不是。月光跟我……他對我很好,我們是好朋友。」她聲音愈說愈低,覺得自己愧對某人。可是她並沒有撒謊啊,只是把事情簡化而已。
杜母瞭解的拍拍女兒的手,沒有再追究曉淨臉上的酡紅代表的意義。她轉向葉亭,表情複雜。她心裡雖然感激他將曉淨帶回來,卻又怨恨當年他害曉淨失去了生命。
曉淨看出了母親矛盾的心態,溫柔的勸道:「媽,你別再怪葉亭了,當年是我自己選擇救他,又不是他逼我的。」
「可是如果他沒有在路口玩……」
「葉亭當時只是個五歲的小男孩,他懂什麼交通規則?再說生有時、死亦有時,那全是上天注定的。舍下這份怨恨,你會發現自己得到更多,愛一個人會比恨一個人快樂許多。」
「曉淨……」杜母的眼中泛上一層淚霧,多年來對葉亭、對蒼天、對一切的怨恨都隨著眼淚付諸東流。她的確不該怨了,上天雖然奪去了她的曉淨,但她還是擁有許多。她讓太多的怨恨遮蔽了雙眼,只一味沉浸在失去女兒的悲傷中,忘了自己所擁有的幸福。她環顧著家人,領悟到她曾多麼自私地迷失在憂傷裡,而無意中傷害了他們。
她希望還有時間可以彌補他們,而她現在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釋放心中所有的怨恨。
「我不恨葉亭了,真的不恨了。」
「杜奶奶……」葉亭真誠地走到她面前跪了下來,「謝謝你,我真的很感謝……」
「傻孩子,是杜奶奶不對。杜奶奶還要謝謝你把曉淨帶回來呢!」杜母慈祥地輕拍著葉亭的肩。
「不,我欠曉淨太多了,這是我唯一能回報她的。等她重回天堂……」他的話如冷水般澆熄了杜家人原有的歡樂火花。
「曉淨,你還是要離開?」杜父傷感地說。
「爸……」曉淨心裡也感到不捨,但她非離開不可。杜家的女兒曉淨早在二十三年前就死了,現在存在的是天使曉淨。「我現在是天使,我有我的責任和義務。」
「爸爸知道,但是爸爸還是捨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