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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芃羽

  「我要你們喝不下忘川水,死了又生,生了又死,世世記得生老病死的痛苦,世世記得你們欠我們的情債!」

  千萬不要……

  他渾身戰慄,隱隱感覺得出一股淒晦自殘的恨意。

  「我要你們永世永生孤獨寂寞,空虛度日,讓人世漫長的冷暖歲月去煎熬你們的靈魂!」

  停……停下來……

  別做傻事!求你們……別這樣……

  「……直到你們尋找到我們姊妹三人,直到你們用愛情救贖你們自己……直到你們學會了怎麼去愛,你們的靈魂才得以安息……」

  短劍高高舉起,刺進了她們的胸口!

  一陣驚雷劃破天空,那三姊妹的血,向他噴灑而來,瞬間將他的世界染紅……

  「不——」

  安知禮在吶喊中霍地驚醒,猛然坐起,臉色青白交錯,全身滲著冷汗,久久無法從那驚駭的一幕中回神。

  一場宮廷內鬥,為了爭奪太子之位,為了討好皇帝,八皇子李瀾決定獻上白家三姊妹,他和曹震不能有異議,更沒勇氣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未婚妻子被送進宮……

  她們是該恨的,換作是他,他也嚥不下這口怨氣,但他萬萬沒想到,白家三姊妹最後竟以死來向他們做最嚴厲的控訴,以血來詛咒他們三個違背婚約的男子,讓他們在人世不斷輪迴轉世,記憶卻永遠不滅,她們要他們承受那種忘不了、醒不來的痛苦,要他們生生世世記得她們慘烈的死狀,以及欠她們的情債!

  而今,已忽忽過了十八世了,情咒果然應驗,十八世的悲苦哀怒如刀般刻畫在他的腦中,生的掙扎,死的傷痛,在萬丈紅塵中載浮載沉,無法愛任何人,也懼於被任何人所愛,這漫長的孤寂,正是咒語給他的懲戒……

  但他並不恨,他只是疲憊而痛悔,千年來,他夜夜都會回想起白家三姊妹死前含恨的表情,只是,真正緊縛著他的,並非對三小姐白靜雪的內疚,卻是對二小姐白清雪的思念……

  他忘不了她死前眼中所充斥的恨意,忘不了她的悲痛與怨懟,她那令他碎心蝕骨的絕望,千年來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幾經輪迴轉世,不但揮不去,反而日益鮮明。

  清雪……

  那朵驕傲又多情薔薇,他還能再見到她嗎?

  還能嗎?

  然而,就算再見到她,她也不可能屬於他,當年的血咒,在他與她之間永遠地劃下了一道鴻溝,她,仍是八皇子李瀾生生世世所追尋的新娘,而他呢?他的新娘則是——

  「哥,你怎麼了?」臥室門被打開,一個白皙秀靜的女孩立在門外,輕聲詢問。

  他抬起頭,盯著她好半晌,迷濛中,彷彿見到了千年前那個沉靜如夜的白家三小姐,他的新娘——白靜雪。

  「哥?」安知默蹙了蹙眉,又喊了他一聲。

  這聲稱呼讓他震了一下,意識陡地清醒。

  可是,清醒後的他卻比夢中還要痛苦,因為痛苦的根源正是此刻立在他眼前的妹妹——安知默!

  老天開了他一個大玩笑,好不容易熬過了十八世,苦苦找尋著當年的白靜雪,不料,他赫然發現,他要找的新娘,在這一世竟成了他的妹妹!

  是同胞手足,是同血同脈,是無法相戀的……妹妹!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個疑問他自問了二十多年,打從七歲時,帶點通靈慧根的安知默告訴他她的身份之後,那記震駭就一直持續到現在。

  白靜雪,知默竟然就是白靜雪?

  他原本不信,可是她卻能道出千年前的種種,從白家三姊妹到八皇子李瀾、武將軍曹震,以及他……楊磊……

  痛苦,從那一刻起便綿延無止盡,他忽然感到悲哀,只因他深深明白他再也解不開那捆綁了他千年的咒語了,即使他終於找到了根本不可能與他結合的白靜雪。

  妹妹……

  他不懂,這會不會又是一個新的折磨?他欠了她的情債,又該如何償還?那字字帶恨的血咒依稀在耳,為何白靜雪卻選擇了這種身份出現在他面前?

  紛沓的問題洶湧而來,他無力地以雙手蒙住臉,試圖抹去沉重的疲憊。

  「哥,你還好吧?」安知默走進房內,拉開窗簾,頓時,晨光洩進了屋內,趕走了沉沉的晦暗,也照亮了她冷白的容顏。

  他瞇了一下雙眼,吁了一口氣。

  「沒事,知默,我只是……作了個夢……」他沙啞地擠出聲音。

  「又是那個噩夢嗎?」安知默轉身看他,向來冷漠的雙眼興起了淡淡的關懷與憐憫。

  這個男人的記憶穿越了千年,十八世來,他承受了多少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只為在滾滾紅塵中找尋著一份虛緲的感情。

  那以鮮血為經,以性命為緯的情咒,織成一張網,將他團團包住,他掙不開,褪不了,只能一直在網中掙扎,直到找到她,只有她才能救他……

  但她又該怎麼救他呢?他是她最敬重的哥哥,她和他之間怎麼可能會有愛情?

  她這雙通靈的眼,為何看不透當年白家三姊妹所下的「情咒」?為何解不清她與他成為兄妹的因由?

  安知禮看了她一眼,徐徐下了床,故作輕鬆,「我沒事,知默,你別擔心。」

  「哥,如果痛苦就說出來,別一直忍著。」這十九年來,她看著他夜夜為過往困擾,心裡也不好受。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道:「我真的沒事,去弄個早餐吧,我今天早上有課,得出門了。」

  安知默溫順地點點頭,走出房間。

  由於父母在五年前相繼去世,照顧妹妹的責任就落在安知禮身上,還好那時他已二十五歲,要照顧小他十一歲的妹妹並不費力,加上父母留下一筆可觀的財產,讓他可以順利帶著安知默前往北京大學攻讀碩士,並提供生活上的一切開銷。

  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去年以優異成績獲得博士學位,被北大留下來擔任講師,後來,F大透過管道與他接洽,希望他能到F大中文系教書,那時,正巧安知默也很想念台灣老家,於是他便接受約聘,在學期結束後回到台灣。

  台灣的老家是棟屋齡三十年的日式別墅,靠近天母,雖然老舊了些,但佔地頗為寬廣,又有前庭後院,稍做整修之後,住起來也頗為舒適。

  只不過,住在這裡,要到F大上課可就麻煩了,他得轉兩班車,花將近兩小時的車程才能到學校,因此只要早上有課,都得早早起床,才能趕得上上課時間。

  安知默不只一次勸他買車,但他卻覺得搭車比較輕鬆,不用費神,還能在車上打盹補眠,也沒什麼不好。

  兄妹兩人一起用過早餐,安知默趕著去上她的課,他也出門走向捷運站。

  上了車之後,找個位子坐下,他照例拿出書來看,一下子便沉浸在書中的世界,四周的紛嚷一點也不會干擾到他。

  過了一站,坐在身邊位子的人下車去了,另外有人急急地坐下,一股淡淡的梔子花香鑽進了他的鼻間,他微微一怔,從書中抬起頭,立刻對上了一雙水盈盈的黑眸。

  這是……

  腦子還沒轉過來,黑眸的主人已經巧笑出聲。

  「教授,早啊!」潘寫意笑咪咪地打招呼。

  「潘……寫意同學?」他向後靠,驚訝不已,潘寫意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家境富裕的她不是都搭私家轎車上下學的嗎?

  「好巧哦,竟然遇見你。」她眨眨眼,笑得如早晨綻放的清蓮。

  天曉得為了這個「巧合」,她花了多少工夫,為了能與他碰面,她今天特地起了個大早,要司機載她到捷運站,然後等著他出現。

  起初她一直沒看見他的人影,後來,車子進站,她才瞄見他那少見的深灰棉襖身影,於是跟著上了車。

  「是啊,真巧。」他不知不覺跟著微笑起來。

  今天的潘寫意穿著一件粉芋色的毛衣,搭著白色長褲,一頭及腰直髮整齊地披垂在後,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賞心悅目極了。

  「教授今天早上有課?」明明早已將他的作息和課程全調查得一清二楚了,她還是得裝裝樣子問問。

  「是啊,今天早上研一有課。」他除了詩經選讀,還兼任研究所的指導教授。

  「平常你都搭這班車嗎?」她嘴上問著,心裡卻早已有了答案。安知禮只要早上第一堂有課一定搭這班捷運。

  「是的。」他點點頭。

  「要搭到車站再轉車,不累嗎?」

  「還好。」

  「搭捷運還得到車站再換公車,不是很麻煩嗎?」

  「習慣就好了。」

  「為什麼不考慮買車?」她其實滿心疼他這樣舟車勞頓的。

  「呃……因為……」他被她一波波的問題考倒了。

  「要是你有車,我就能搭你的便車了,真可惜。」她又道。

  「潘同學,你……」他無奈又好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接話。

  「叫我寫意就好了,教授。」她對他見外的稱呼一直頗有微詞,好像特意要拉大他與她之間的距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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