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我的眼光盯著她不放,琍嬛朝我揚了揚描畫得十分美麗的柳眉,斜睨向我,好像在問是不是也有興趣來塊玫瑰糕。
現在是什麼時候?喝下午茶的時間嗎?
一種怪異的荒謬感淹沒我,胸臆間被一種好氣又好笑的情緒塞得滿滿。我不明白自己來這裡做什麼。是因為謝媽媽的一通電話,我便拋下繁瑣的公事,趕到謝家姐妹的公寓。除了得到謝媽媽無理性的懇求外,就只有琍嬛不在乎的態度對待。
我為什麼要自討沒趣?
那晚琍嬛給我的打擊還不夠嗎?
回想起我當時的孬樣,連我自個兒都不敢恭維。我簡直是嚇壞了,震驚得失去反應的能力。琍嬛在歎了口氣後,以一種對小動物的悲憫眼光看著我,搖搖頭便起身離開。我卻像虛脫般無法動彈,連生氣都不能。
我一直想,一直想,像被一道方程式給難住,想破頭都解不出來。
琍嬛怎麼會懷孕?我們又沒有……
我當然沒白癡到以為男人和女人手牽手,吻吻臉頰就會讓女人懷孕。雖然沒有過性經驗,性知識倒知道不少。只是太意外像琍嬛這樣的女性——和我同樣出自家教甚嚴的書香門第,怎麼會背棄未婚夫懷了別人的孩子?
我當然也想過她的懷孕會不會是被人強暴,可是琍嬛的態度一點都不像。跑來要我解除婚約的架式,從容、篤定得彷彿這只是件例行公事。甚至在宣佈她懷孕時,也不見一絲羞慚,而是天經地義的坦然。
這太不像我認識的琍嬛了。
如果她是那種對性解放狂熱的女性,我不至於會這樣震驚。問題是,琍嬛一直以來都給人端靜貞潔的印象,她的私生活一向不隨便。再說,我也不曉得她另有追求者。那麼孩子究竟是怎麼有的?跟誰有的?
一整晚我為這事苦惱,隔夜還要頂著貓熊般的黑眼圈去上班。
我在忙碌的公事中,暫時將琍嬛丟給我的大意外拋到一旁。下班後,我累得不省人事的倒頭大睡,直到另一個黑夜白天過去,我才有餘力重新回想整件事。
我承認自己不是愛情專家,從小就是資優生的我,滿腦子都是科學理論,對異性向來很少注意。三度跳級升學,使得我和同學的年齡頗有差距,無法融入正常的社交圈中。
我將全副心力投注於爐業,大學修雙學士,暑假期間又到電腦公司打工。服完兵役後,進入麻省理工學院攻讀碩士及博士,期間我還寫程式為自己賺生活費。眼裡、腦裡、心裡,堆滿數字與符號,鎮日周旋在O與1之間,要不是這副血肉之軀,我簡直成了一具電腦。
回國後,我受學長邀請,進入他家族名下的電腦公司。一開始便受到重用的我,一頭栽進繁忙的工作中,還要找時間在快速變化的資訊領域裡充實自己,有時候連回家省親的時間都沒有,遑論是和女性交往。
雖然有好幾位女同事對我表示過好感,但我實在太忙,沒時間和她們培養感情。或許是這樣,當父母要我和同在台北工作的琍嬛交往時,我幾乎沒有考慮便同意了。
謝家和我家比鄰而居,我和琍嬛僅差一歲,說得上是青梅竹馬。我曾是她的免費家教,兩人還算談得來,加上琍嬛就像我記憶中一般可人,我們的相處有如親人般融洽,所以在以男女朋友的身份交往不到半年,雙方父母便要我們訂婚。
一切都是這麼水到渠成,反正婚禮事宜都由老人家一手包辦,我們只要負責出席就行。
母親在我公司附近蓋好的新大樓,買下一間公寓,做為我和琍嬛的新房。配合公寓需要裝演的時間,將婚期訂在訂婚後的三個月。
然而,當所有人都興奮的期待這場婚禮,琍嬛卻懷孕了,而且孩子不是我這個準新郎的,這件事將引爆出多大的一場醜聞,我已經不敢再想像下去了。
李謝兩家在新竹也算是名門高第,怎麼丟得起這種臉?老爸老媽要是知道了,會不會氣得腦溢血?
我沒有勇氣面對,甚至向任何人提這件事。不得不承認,儘管在專業領域裡我是個人才,但在男女情事上,我卻是個白癡。工作於是成了我的龜殼,我想裝作不知情的繼續過我的日子,看看事情會不會自己解決,但情況只有變得更糟。
琍嬛在我龜縮期間,打電話給她父母。謝媽媽氣急敗壞的趕來台北,電召我到謝家兩姐妹的公寓商量。
「媽,姐犯的可不是小錯,這種事是男人都嚥不下。你不能欺負李哥哥善良老實,就要他委屈自己接受姐和她肚裡的孩子。」琍嬛的妹妹琍妏的聲音冷冷的飄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幾乎忘了她的存在,其實她一直待在客廳,只是我一來便被謝媽媽纏住,沒心情注意她。沒想到為我說公道話的人竟然是她,我不由得感激的朝她看了一眼。
琍妏回我一個淺笑。她小琍嬛二歲,個性較活潑,目前在研究所攻讀歷史。她向來待我和氣,儘管與我碰面的次數不多,但每次都熱情的和我打招呼。
「琍妏,你怎麼不幫姐姐,反而幫著……」謝媽媽氣惱的對她說。
「媽,我是幫理不幫親。李哥哥是你看著長大的,你忍心委屈他嗎?姐是在和李哥哥訂婚後,才跟別人亂搞,這件事怎麼說都是我們對不起他。」
「琍妏,你給我住嘴!這裡沒你說話的餘地!」謝媽媽臉色鐵青的吼著,瞪得琍妏氣憤的別開臉。
「嘉元,你倒是說句話。我知道謝家沒立場跟你做這樣的要求,但是請你體諒你謝伯伯身體不好,他要是知道這件事,鐵定會被氣死。何況這事丟臉的不只是謝家,你們李家也臉上無光呀。我會叫琍嬛把孩子拿掉,絕不讓你受委屈。」
「媽,我做的事我會負責,你不要為難嘉元。」琍嬛終於開口說話,一雙清冷的眸子泛著濃濃的不悅。「再說,孩子我不可能拿掉……」
「你說什麼?」謝媽媽氣得跑到琍嬛面前,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琍嬛吃痛的偏過臉,捂著被打腫的臉頰。
一股深海般的沉寂迴漾在室內,使我們四人的喘息聲變得格外刺耳。
六隻眼睛都對著謝媽媽那只犯罪的手,看著抖顫從指尖傳遞向手掌、腕部、臂部,以及連接的身體。
豬肝紅很快佔領謝媽媽的臉,她的嘴角不斷抽搐,眼中充滿血絲。就在我以為她會腦中風時,像是從齒縫裡鑽出來的尖細聲音自她抵緊的嘴唇裡擲出。
「你能負什麼責?」謝媽媽的語氣是深惡痛絕的,眼光則冷得像沒有溫度的死魚眼。「枉費我和你爸對你的教養,卻把你教成不知廉恥的女人!要不是我瞞著你爸,他早衝上來打死你!你明明已經跟嘉元訂婚,也曉得兩人不久後要結婚,卻做出這等醜事!琍妏說得沒錯,我的確是昧著良心,欺負嘉元善良老實,求他接受你。可我這是為了什麼?面子嗎?面子都沒了,我要什麼面子!」
琍嬛咬白下唇沒說話,我和琍妏則像木頭人般呆住,謝媽媽的胸口急促起伏,彷彿剛才的話耗費了許多力氣,過了一會兒後,才能再度蓄集力量開口。
「這要是在古時候,你就被浸豬籠了!我知道現今杜會天天有離婚事件發生,天天都有人發生婚外情,對你們年輕人來說不算什麼。但我和你爸,這輩子只相信有緣相聚,就要有心相守。尤其是對女人而言,不貞不潔比任何污點都會跟你一輩子。你才二十七歲,還有大半的人生要過,媽能看著你帶著末婚生子的不貞之名過完下半生嗎?何況嘉元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男人。說人有人才,說錢有錢財,最重要的是忠厚老實,不煙不酒、不嫖不賭,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這樣的青年才俊你打哪找呀!要不是我們與李家鄰居這麼久,你李媽媽看著你長大,中意你,你以為我們攀得上這門親事嗎?琍嬛,你醒一醒吧!爸媽難道會害你嗎?」
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濕潤,沒想到在謝媽媽眼裡,我有這麼好。看向琍嬛,發現她的眼眶也是濕濕的。
「媽……」她突然站起身,跪倒在謝媽媽的膝前,「女兒知道自已有萬般的不是,可是孩子是無辜的。他是我的骨肉,您的外孫,您忍心殺死他嗎?」
「你要罵我是殺人兇手也罷,這個罪名讓我擔。琍嬛,媽是真心為你好,不能讓你一錯再錯。」
「可是我不愛嘉……,嘉元也不愛我……」
「你們年輕人成天將愛掛在嘴邊,但真正懂什麼叫愛嗎?」謝媽媽臉色凝重的說。「你和嘉元認識二十幾年,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嗎?如果是這樣,當初為什麼要答應訂婚?爸媽可沒逼著你呀。何況我相信嘉元,也相信李家的家教。李家的男人一旦做了承諾,這輩子絕不會背棄妻子。琍嬛,你不要執迷不悟。如果那個男人有一點在乎你,他不會這樣輕賤你,懷了孕也不管你。今天你要是有辦法讓那男人娶你,我們做父母的樂觀其成,就算到李家負荊請罪也甘願。可是這男人非但沒出面,你也不肯告訴我們他是誰,你要媽怎麼幫你?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